绝望之中,突然出现了转机,岑学义一度以为这是上天的眷顾。
  一个自称是岑渊母亲的侄子的男人出现了,还带来了一百万,说是他们家给姑母治病的。
  胰腺癌晚期当然治不好,但可以让病人多活一段时间,以及在生命最后这段时间活得舒服一点。
  岑渊母亲如今已出现食道梗阻,吃东西难以下咽,只能吃流食,甚至打葡萄糖,人严重消瘦,看得岑学义心如刀割。医生说过,手术治疗,可以加以缓解。
  可他们家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房子是岑渊母亲死守的底线,她也禁止岑学义去跟朋友借钱。岑学义若是借钱给她治病,不仅是他们俩的事,那也是岑渊的事,背一身债,岑学义有能力还吗?没有。最终,这负担还是要落到岑渊身上。
  岑渊母亲人生最后的夙愿,就是儿子一切安好,前程似锦。
  岑学义痛苦,但理解。岑渊是妻子最大的牵挂,岑渊好好的,妻子才能安安心心地走。若妻子离开前还要为了儿子而不得心安,岑学义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个侄子的出现,令岑学义动摇了。侄子说,他父亲当年和母亲感情很好,是母亲不顾一切嫁给岑学义后,兄妹关系才淡了的,但大哥多年不曾忘记小妹,数年前大哥去世,临终还叮嘱儿子,要对姑母家多加照拂。
  因此,侄子机缘之下得知岑渊母亲病重,立刻过来探望。
  侄子说,这是他父亲的心意,这些钱不着急还,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不必还,好好为姑母治病。
  一个美好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故事。
  岑学义的内心一分为二。一半的他想要不管不顾地接受这笔钱,立刻让妻子做手术,给她安排单人病房……对了,还要用她最爱的白玫瑰摆满整个病房。
  另一半的他,忍不住警惕与怀疑。
  岑学义虽是个读书人,到底历过几十年人情世故,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得了不少教训。
  最深刻的一个教训是,无利不起早,没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付出什么,就总是要图点什么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岑学义托人查了查这个侄子,确是妻子的侄子没错,他父亲也确是几年前过世了。
  唯一的问题出在这侄子的家境,和他们家一样的工薪家庭,绝不可能随随便便送个一百万给亲戚治病。
  岑学义查着查着,查到了自家儿子头上。
  案子破得不难,钱是岑渊兜了个圈,让侄子给岑学义的。岑渊毕竟才18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学习,能有几个心眼,他这个计策幼稚又拙劣。
  可是,岑渊一个才18岁的孩子,哪里搞来的一百万?
  岑学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岑学义一时怒火攻心,一时又浑身发冷。巴尔扎克说,巨大的财富背后都隐藏着罪恶。他无法想象,不敢想象,岑渊到底犯了《刑法》上的哪一条。
  岑渊把一纸合同和余下的一百万放到岑学义面前。
  他用未来的八年人生,换来了两百万。
  岑学义看完合同,气得手指不停地发抖。他把合同和银行卡摔回岑渊脸上。
  他这个好儿子,艺高人胆大啊,他怎么不想想,他是谁,他一个籍籍无名的高中毕业生,他值两百万?
  他有没有想过,人家给这笔钱,要他付出的是什么?
  岑学义颤抖着手指指着岑渊,命令他立刻回去把这合同撤销。离到大学报道还有一星期,他麻溜儿收拾东西,合同一撤,岑学义亲自送岑渊去学校,非全程盯着他入学不可。
  岑渊意外地冷静,直挺挺地看着岑学义,告诉他,合同已经签了,不能解约,公司不会同意的。如果他单方面违约,他们付不起违约金。
  而且,岑渊平静地继续说,这是他的决定。
  岑学义看着这个突然陌生得他认不出来的儿子。
  你的决定?
  岑渊拿起银行卡,起身,这钱岑学义不拿,他就自己去跟医生说。他如今也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年人,他也有权利为母亲做一些事。
  岑渊出门打了车就往医院跑,岑学义赶紧蹬上自行车追,这事儿决不能让岑渊母亲知道,她已极其虚弱,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至今相信着,岑渊即将入学,即将步入光明的未来。
  千万不能毁掉她最后的希望。
  那一刻,岑学义透过前方那辆出租车的后车窗,看着岑渊的背景,不像是在看儿子,更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岑学义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因为,他更担心的事,发生了。
  医生说岑渊母亲可能活不过一年,这是很善良的说法。事实是,她大概率活不过半年。
  那一天,父子俩一前一后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上演老父亲当众怒打不孝儿,岑渊母亲就没了。
  父子俩都傻了。
  她终究没能熬到儿子正式上大学的那天。
  但临走前,她手里拿着岑渊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岑学义和岑渊都想象着,这个他们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如何在人生最后一刻,用干枯的手艰难地拿过床头柜上那张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抚摸,充满爱意地凝视,在心底深处温柔低语,孩子,妈妈先走了。
  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到大学毕业了。
  你以后,要好好的。
  医护人员把岑渊母亲的病床推出来,要推去太平间,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死死扒住两边床沿,不让她走。
  不知折腾了多久,回过神来,冷冰冰、白惨惨的走廊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岑渊靠着墙,脸上糊满泪水,眼神空洞地发呆。
  岑学义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使了好几次劲儿,仿佛掏空全身的力气,才用两条瘦腿支撑起这副残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路过岑渊面前时,岑学义停步,转头看岑渊,岑渊还在发呆,目无焦点。岑学义还残存一分怒意,想抡岑渊一个耳光,可他的疲惫太深重,他觉得自己竟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岑学义走了,自己回家了。深夜,岑渊也回了家,岑学义在黑暗中,坐在沙发上等他。岑渊一开灯,岑学义就说,收拾你的东西,现在马上滚出去。岑渊一天在娱乐圈,一天就别进这个家门,别叫他爸。
  岑渊没有说话。默默地回了房。默默收拾行李。默默出了家门。
  岑学义看着儿子离开家门的背影,心麻木得没有了感觉。
  他仅存的一点欣慰是,妻子是带着无限的希冀,在美梦中离开的。
  她的□□承载了太多痛苦。可至少在最后,她的心灵是幸福的。
  可他也始终没法逃避一个现实:他没能信守诺言。
  他管不住这个儿子。他管不了。
  岑渊没有去大学报道。岑渊出现在了电视上。岑渊的这辈子都毁了。
  后来,岑学义坦然了。他发过誓,如果不能替妻子守好这个儿子,天打雷劈。只要妻子能上天国,他天打雷劈又如何。
  岑学义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把日子过了下去。遇上电闪雷鸣的天气,不仅心不惊肉不跳,还会气定神闲地撑一把伞在暴雨中行走。可惜,老天爷始终没劈死他。
  他愿意为自己的失守承诺赎罪。同时,他也不能原谅儿子对妻子的背叛。
  这是背叛。岑渊明明知道他母亲有多希望看到他上大学,多希望他顺顺遂遂地走出一条康庄的求学之道,他那样做,无异于亲手毁了母亲的信仰。
  岑学义每日祈祷,妻子在三途川上不要回头,不要有任何眷恋地喝下孟婆汤,彻底忘记她留在这尘世的一切牵绊。去过更好、更幸福的下一辈子吧。
  岑学义在学术上是坚实的唯物主义者,唯独这一次,他放任自己的软弱。
  岑学义给完那八个字评价,并没有和岑渊进一步交流父子感情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岑渊忽然叫住他。
  “岑学义。”
  岑渊叫不出“爸”这个字。
  岑学义顿住,转身,看向岑渊的目光里藏不住几分难以置信。
  他叫自己什么?
  他的儿子,叫他岑学义?
  这还是岑学义平生第一次听到儿子叫他全名。
  岑渊静静看着他,那眼神,有点像四年前,岑渊把合同和银行卡放到岑学义面前的那一晚。
  又不完全像。
  岑渊开口,声音沉却笃定,“你真的觉得,当年我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旧上大学,就是最好的安排?”
  岑学义脸色僵住。
  岑渊在亲眼见到岑学义前,从没想过这些事,他自己的事就够烦的了,不会没事去搜刮原主的记忆。因此,原主的很多记忆,尤其是那些时间久远的记忆,只要岑渊不去碰,它们就会安分地躺在深处,不搅扰人间。
  今天,见到岑学义,原主封存的记忆猛然爆发,连带着将很多情绪连根挖了出来。
  这些话,是他替原主对岑学义说的。
  岑渊看着岑学义,继续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岑学义嘴唇轻微颤抖。
  岑渊:“你觉得那时的我,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念这个大学?去读研?读博?为了你信守承诺,为了你内心的平和,要我背负父母的巨大牺牲,去做你认为我应该做的事?”
  岑渊:“你觉得那样,你就问心无愧了?”
  岑渊:“可你想过我吗?”
  那个18岁的孩子,他承受得了吗?
  在未来的求学之路上,夜深人静、埋头苦读之时,他将怎样一次次想起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
  他会一次次地被提醒,母亲为了他承受了那么多痛苦,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他视而不见、理所当然地,一步步往前走着他这条岁月静好的路。
  他会一次次地想,他原本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如果能重来一次……如果能重来一次,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那个18岁的孩子也许早已隐约预感到,将来的漫漫人生里,他会被那种疑问缠绕不休,直至被彻底压垮。
  所以他作出了选择。
  不上大学又如何,搭上八年青春又如何,人生彻底换一种可能性又如何。
  至少他做了些什么。在命运面前,他尽力了。
  他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