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节目录完,顾思柳把岑渊弹奏古琴的那段视频发给了自己一个同事,她同院校的另一位民乐系教授殷弘,潜心钻研古琴数十年。
  顾思柳问殷弘对岑渊这段演奏作何评价,殷弘在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回复信息,却不答反问:[这是他的原创作品?]
  不论有名无名,但凡有点水平的古琴曲,殷弘自认没有没听过的。
  这一首《山河叹》,他偏就没听过。
  顾思柳:[我问了,他说不是,小时候跟人学的]
  殷弘:[跟谁学的?]
  顾思柳:[没问这么细,怎么?]
  殷弘:[这曲子很怪,他的指法也很怪]
  殷弘说出的正是顾思柳的感觉。看到岑渊弹琴时,顾思柳总觉得很违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岑渊的指法不对。
  不……“不对”这个说法,是她先入为主的观念。无论什么乐器,到了现代,但凡能作为一门学科,有通用的考核标准,也就有公认的学习模式。弹古筝也好,弹古琴也好,弹钢琴也好,最“完美”的指法已经定型了,老师们都是这样教的,学生们也都是这样学的。
  一开始,顾思柳以为自己是弹古筝的,到底和古琴隔了一层,不敢百分百确定,才请教殷弘。
  顾思柳:[所以他的指法不对?]
  指法不对却能弹出这种效果,不能不令顾思柳好奇。
  殷弘又在那头沉默了很久。
  殷弘:[不能说不对,只是,现在没人这样弹]
  殷弘:[你回头问问,他师从哪位大家]
  殷弘这句话让顾思柳暗暗讶然。殷弘从刚才到现在,对岑渊没有一个明面上的夸字,这句话却表明,殷弘对岑渊的古琴技艺很是认可,不然他不会断定,岑渊师从的一定是个“大家”。
  殷弘也犯嘀咕,将岑渊的视频反复播放反复琢磨,还是没琢磨明白。他问了好几个同行,所有人都说没听过这首《山河叹》。
  这首古琴曲的旋律很朴素,却透着典雅与大气。殷弘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古曲,年代非常久远的古曲。第二反应是,中国还有他没听过的古琴曲?
  岑渊的指法也让殷弘很在意。换个人这么弹,殷弘都会认为这多半是个野路子,自己学得半懂不懂的,能弹,就是姿势不对。
  岑渊不一样。
  殷弘很肯定他不是任何一所专业的民乐院校出来的。没有一个正经学过古琴的老师能教出这样的指法。可说岑渊是野路子,殷弘又觉得不是。
  岑渊抚琴时那种浑然天成的气质,是野路子绝对凹不出来的。殷弘在这方面看人很准,他不会看错。
  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一位大师从小单独带岑渊,以致让岑渊继承了这个师父非常独特的个人风格。
  民间还有这样的高手,殷弘不允许自己不认识。
  《古之韵》录制第二天,顾思柳没忘记殷弘的嘱托,旁敲侧击地打探岑渊师从的这位“大家”是谁。
  搞明白顾思柳想干嘛后,岑渊先是意外,继而心里有点好笑。他的古琴师父确实是位名家,是晋国王室的宫廷乐师,在晋国几大贵族中,与岑氏私交最好,时常能看到他出入岑氏宅邸的身影。岑渊古琴课上得不算多,与这位师父不是很熟。
  岑渊心道,他们想认识的这位“大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了。更悲凉的是,他在历史上,连个名字也没留下。
  岑渊猜,以这位老师和岑氏的关系,不久后岑氏被灭族,这位老师的下场大概也不会太好。
  而那个时代,有资格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只有王侯将相。
  岑渊油盐不进地避开了顾思柳所有试探,只说小时候随便报了个兴趣班,再问就是自学的。顾思柳哪里会信,但又拿他没办法。
  戴如懿以为自己弹的一手古筝能得到顾思柳的重视,没想到顾思柳对一个弹古琴的兴趣比对她的兴趣大多了。
  至于尹修,彻底被顾思柳无视了,因为顾思柳不会堂鼓。节目组另外请了个□□辅导尹修。尹修看顾思柳天天有事没事围着岑渊转,其他人也被岑渊那首《山河叹》震得好几天缓不过来,心里乐呵。
  他的队长……他的岑将军,真是到哪里都能发光。
  翟秋以为岑渊也就在古琴这个环节装装逼,忍一忍就过去了。
  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几天后,录制进入第二个环节――棋。
  关于棋这个主题,节目组在围棋和象棋之间考虑了一番。
  围棋和象棋形成了很有意思的对比。在现代,围棋在中国民间的普及率不高,10个普通人里都未必能有一个会下围棋的,更别提喜欢了。但象棋几乎是公园大爷的必备项目,在公园、小区、路边,若是看到一群老头儿聚在一起,不消说,十有八.九是在下象棋。
  就文化作品来说,日本的《棋魂》一度成为家喻户晓的现象级作品,而中国则是下象棋的《棋王》成了一代文学经典。
  但追溯起来,围棋起源于中国,四千多年前便已出现。而被认为高度代表中国的象棋,国际公认起源于印度,传入中国后经过了很久的发展,才成为了今天的中国象棋。
  历史渊源和公众印象,节目组权衡之下,最终选了围棋。
  这个主题请来的导师是一位退役九段职业围棋手,赵明朗,已退役十年,当年也曾是一位风云人物。
  赵明朗打量一圈这六位嘉宾,上来先问,他们对围棋了解多少。
  赵明朗问这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在冷笑。这年头会围棋的人不多,会围棋的明星就更少了。节目组就给五天时间,五天,学什么围棋,学个五子棋还差不多。
  赵明朗充满鄙夷,却到底还是来了这个节目。他虽然作为职业围棋手退役了,但仍在省围棋协会挂著名,人也在这个领域活跃着。他退役时还不到40岁,哪能就直接过上退休养老的生活。
  几年前,国内某省的卫视办过一档围棋综艺,没找赵明朗,毕竟围棋这个圈子虽然小众,中国也还是出过五十多个九段职业围棋手,一个综艺就请那么三四个大佬,找不上他正常。
  后来,那档综艺人气寥寥,只做了一季就不继续了,赵明朗也就淡忘了。没想到《古之韵》这次找上了他,赵明朗看了节目策划,居然是要他指导明星,感到很失望。家里人看他表情,想帮他拒绝时,他又拦住了。
  好歹是个节目,好歹能让人看到他这个姓赵的前职业九段选手还吭哧吭哧地在这世上喘着气儿。教明星就教明星吧,也算是为普及围棋做点贡献了。
  听赵老师这么问,表情还不太友善,几个嘉宾一时都不敢说话。
  对围棋了解多少?
  也就可以拿围棋下五子棋的程度吧。
  岑渊第一个回话:“会一点。”
  翟秋有点幸灾乐祸地瞅了瞅岑渊,又瞅了瞅赵明朗显然更不友善的脸色,心里冷笑,又是“会一点”,装,你接着装,这回看你不撞到铁板上。
  尹修第二个回话,非常坦诚:“我不会。”
  赵明朗很短地扫了一眼尹修,目光转到岑渊脸上,沉沉地锁着他。他感觉得到,另外几人对他多少表现出了点儿尊重和敬畏――一种小学生害怕被班主任点名的敬畏。他们倒不是怵一个退役职业棋手,而是怕在镜头前被他逮出来公开处刑。
  只有岑渊和尹修这两人,姿态与神情不卑不亢,一点不带怕的,丝毫没有尊师重道的意思。
  尹修至少还说了句“我不会”,岑渊这“会一点”是几个意思?
  很好,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要看看这小伙子的会一点是会多少。
  赵明朗成为职业棋手前就时不时喜欢欺负新手,尤其看不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围棋很容易的新手,这点小脾性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改掉。
  赵明朗对岑渊说:“小伙子,咱来下一局?”
  在场其他人:……?上来就对线,这么刺激吗?
  尹修心里哟一声,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岑渊面色平静,朝赵明朗规规矩矩地抬手躬身,行了个礼,回道:“请前辈赐教。”
  这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赵明朗。岑渊穿过来后,极少展现这种繁文缛节的习性,但对弈是一件庄重的事,贵族之间每每弈棋,尤其是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都必须先行礼。
  这个场景,面对一个业界大拿,岑渊又着一袭宽袍深衣,这一个礼行得优雅自然,赏心悦目。
  赵明朗心里顿时舒服了,看来这小伙子心不坏。他想,自己毕竟是个职业棋手,跟个门外汉计较太降格调,等会儿这娃但凡能撑够10分钟,他就点到即止,不让他太难堪。
  两人在棋桌前落座,另外几个嘉宾都围了上来,看不懂也要围观。导演示意镜头赶紧跟上,主持人也随时准备着给这一局棋进行场外解说。
  赵明朗拿起棋盒的盖子,语气慈祥了几分,“小伙子,我让你九子?”
  赵明朗本想说让岑渊二十四子,围棋但凡让九子以上,一般都是围棋老师给初学者下指导棋的让法,用在两个非师生关系的对手之间,就是明晃晃地嘲讽对方菜。
  而让九子是有讲究的,这叫“九子关”,业余棋手能过职业棋手的九子关,也就是能在职业棋手让九子的情况下赢了职业棋手,才算是在围棋入了门。
  赵明朗是有心要认真考究一下岑渊的水平。
  岑渊很久没回应。他在看着棋盘愣神。
  这棋盘,第一眼看上去他就觉着不对。仔细看,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这是19路棋盘。
  他以前下的,是15路棋盘。
  好一会儿,岑渊抬头,看向赵明朗,神色平静,“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