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这位爷爷,尹家家主,尹德明,是个白手起家的狠人。没有他的狠,就没有今日这个显赫的尹家――老祖宗尹修表示不背这个锅。
  他对自己狠,对孩子也不心慈手软。
  从小被他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大儿子,可想而知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在小儿子的记忆里,他的大哥,从童年到青春期,几乎没有玩乐,只有学习。
  大儿子从小听着爷爷那些白手起家的故事长大,爷爷经历过三年□□,经历过家破人亡,几乎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在他眼里都不算事儿。大儿子是要从他手里接过尹家的,是要让尹家千秋万代传承下去的,他的继承人不能是个孬种。
  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以及无形要求下,大儿子养成了隐忍坚韧的性格,遇到困难,第一想法绝不能是逃避,而是要迎难而上。碰到问题,也不能总想着依赖别人,寻求帮助,而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于是,大儿子学会了有苦憋着,有病撑着,一口气还在,他就要继续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就这么撑到了成年,撑到了毕业,撑到了能够正式踏入爷爷的公司,接过爷爷的权柄。
  长大后,生活并不会变得更容易。
  只会变得更难。
  大儿子工作后更忙了,每天除了回家睡一觉,其余时间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出差,无止境的加班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终于,35岁那年,他为了一个项目连续熬了三天夜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头晕目眩,一头栽倒,此后再没睁开眼。
  医生说,他是长期超负荷工作,过劳死的。
  爷爷这时才知道,大儿子这几年来一直自己偷偷看医生,学生时期他就大病过好几次,都是撑得撑不下去了才被家里人发现的。这几年,他身体的毛病越来越多,心脏尤其不太好。医生说,他这是在慢性自杀,唯一能够自救的方法就是放下工作,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或者说,他这种身体状况,要还想活下去,就得断了当工作狂的心。
  他苦笑,不是他不想放权,弟弟毕业没多久,什么都不懂,还需要他带着,父亲年纪又大了,他不忍心这个时候突然把所有重担推回给老爷子。
  他背负着太多期望走到今天,他无法一下子全都丢掉。
  爷爷最常教导他的一句话,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肩负着责任,来到这世上就注定要吃苦。他们尹家的老祖宗如此,尹家祖祖辈辈的先人如此,他也是如此。
  最后一句话,爷爷无需出口,大儿子也懂。
  他没有理由不如此。
  不如此,何来尹氏的繁荣昌盛。
  所以他不敢丢掉这些期望。他丢不掉。
  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啊。
  他想,至少再撑一段时间,几年,几年就好。等他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等老爷子能安心了,他也就能安心了。
  可他再没有几年时间了。
  他的时间猝不及防就走到了尽头。
  爷爷听医生说完,最初是愤怒,愤怒这个本该被他培养成人中之龙的长子竟如此孱弱,连他这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都比不上。
  竟敢自作主张,对自己的生命这般不负责。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尹家怎么办?
  叫他这个半边身子埋进棺材的白发人怎么办?
  爷爷的愤怒化为了愈加的忙碌。他的继承人不在了,公司更需要他主持大局。
  回到家,奶声奶气的尹修提醒了他,嫡长子没了,嫡长孙还在。
  尹氏有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家谱和老祖宗的画像,只能由嫡长子或嫡长孙来传承。
  尹家的香火不会断。两千多年来没断过,现在也绝不会断在他这里。
  于是,老爷子一边不服老地搞事业,一边紧盯尹修的教育。但这次不敢用力过猛了,对尹修的身体状况也加倍关心起来,每年都要薅着他做两次精细到头发丝儿的体检。
  尹修健健康康、顺顺当当地长大了。
  老爷子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尹修大三那年,爷爷撞破了尹修的谎言。
  爷爷一直以为尹修上的是欧洲某国世界TOP10学府,念的是经济管理学。一次,爷爷赴宴吃饭,偶遇国内某TOP3影视学院的副校长,副校长久闻尹氏大名,知道爷爷是尹家当家人,刻意跟他寒暄了几句,少不得要夸一夸孩子在学校的表现,还着重提到尹修最近拍的短片在全国比赛里拿了奖,争气。
  爷爷当场就懵了,等会儿,你说什么?你是哪的副校长?XX电影学院?尹修还拍片?还拿奖?
  不可能!他家大孙子跟电影没有半毛钱关系!
  一定是恰巧遇到同名同姓的了。
  副校长也懵了,啊这,马屁拍马腿上了?
  副校长立刻打电话给校务核实,校务那边当场把尹修的档案发了过来,副校长诚惶诚恐,尹老爷子,您看,这是您家大孙子不?
  爷爷一看档案上尹修那张帅气逼人的证件照,差点没背过气去。
  可不是他家大孙子?这完美遗传了他年轻时的非凡俊美的五官,化成灰他都认得!
  爷爷一回家就让理论上跟电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尹修滚回家来,到他跟前跪下,家法伺候。
  尹修跪是跪下了,但梗着脖子,神情坦然间透着倔强。
  爷爷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说来有点讽刺。他的大儿子聪明能干,勤恳踏实,唯独眉眼间从没出现过这种上去就是干,干不过也就是贱命一条的狂妄与决绝。
  没有这点心气,他熬不过那些汹涌岁月里一茬又一茬的腥风血雨。
  爷爷内心深处一直感觉得到这一点。他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
  爷爷愣了愣神,然后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把这事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
  尹修:Longlongago……
  爷爷:说人话!
  尹修忍不住看了看站在爷爷身旁的二叔,就这么一个眼神出卖了自己的盟友。
  尹修是在高三成人礼那天,得知父亲的死因真相的。
  那天成人礼后,尹修独自去了父亲的墓地,碰上了同样单独前来的二叔。
  尹修跟二叔不熟,只是按照中国人数千年来的惯例,因血缘而维系着疏离的亲戚关系。
  那天,二叔却破天荒地问他,想不想知道他父亲的往事。
  尹修迟疑地看着二叔,迟疑地点头,想。
  二叔事无巨细地把自己记忆中有关大哥的细节全部告诉了尹修。
  尹修知道了,父亲如何在令人窒息的期望,或说桎梏之下,一步步成长,又一步步走向灭亡。
  二叔还拿出了尹修父亲的病历和医学死亡鉴定报告的复印件。
  其实不需要这些证据,尹修也相信二叔的故事。
  爷爷对他也是这样的。
  爷爷从小就给他讲尹氏的故事,告诉他,作为尹家人,应该如何如何。
  仿佛他的人生从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道指令。
  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指令。
  他才上高一,爷爷就告诉他,他将念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毕业后他将做什么,怎么做。
  一如当年他父亲那样。
  连父亲的妻子,他的母亲,也是爷爷选的。
  不同的是,爷爷笃信,尹修能做得比他父亲更好。
  尹修为自己的反叛找到了坚实的理由。不,他不想像父亲那样。
  可他能吗?
  他敢吗?
  他羽翼未丰,失去爷爷和尹家的庇护,他真的能飞得够远吗?
  二叔说,你还有别的亲人。
  尹修看向二叔。
  二叔愿意帮他。
  也有能力帮他。
  尹修心一横,报了爷爷最看不上的影视学院。
  尹修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学什么,他只知道,他不想上爷爷指定的那几所名校,不想学爷爷指定的那个有助于他日后继承家业的专业。
  爷爷一直以尹氏的家族渊源为傲,尹氏由武将尹忠开创,之后出过数不清的文武官员,皆效忠朝廷,清军入关后才有所改变,因为清朝文字.狱之风甚盛,文人学士的气节与风骨被打压到谷底,尹家先人心灰意冷,决意韬光养晦,转而从商。
  那之后,尹氏的商业版图越做越大,一度富可敌省。即便从了商,尹家也未曾放弃对子孙后代的文武教育,尤其是文,毕竟汉朝以来独尊儒术,儒家思想已刻进了中国人的血液里,以武开宗的尹氏也概莫能外。
  因此,尹家一直自认是书香门第,祖上一没出过汉.奸,忠君爱国,二没出过戏子,家风清白。
  也因此,爷爷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去染指娱乐圈。
  18岁的尹修心思很简单:爷爷看不上娱乐圈,那他就去娱乐圈。
  下一个问题是,去娱乐圈做什么。
  尹修不想当明星。让他在那么多陌生人前面表演,他宁愿死。
  只能考虑幕后职业。
  尹修选了编导。
  他也不是以后就打算从事这个行业。这只是他反抗的一种方式。
  至于未来……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
  二叔言出必行,帮他准备面试,帮他伪造录取通知书,找人在老爷子跟前假扮校方人员花式飙戏,亲自带尹修到欧洲溜一圈假装顺利入学,尹修在外上学期间,各种替尹修圆谎……
  三年间,两人合作无间,尹修则从最初“随便选了个专业”的心态发展到了对拍电影废寝忘食。被爷爷撞破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当个导演了。
  爷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尹修梗着脖子:打他骂他都可以,要他退学,不可能。
  爷爷气得发抖,一拐杖抡过去: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