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深心为谁惆怅,回面恨斜阳
  裴年晟反应很快,心知这事未必是个意外。恐怕邵岩早就拿捏住了林寒的什么把柄,现在抛出来就是为了脱身用的,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不怕影卫的围困。
  他一挥手,命两组影卫先行追了出去,而后才转过身来,看着林寒。
  林寒见一击不中,心便沉到了谷底去。他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多年不见,功力已在自己的预料之上。
  他看见了周围剑影撩动,他看见他的昔日下属们正在把自己视为新的敌人……但这不重要了,无论如何,今日那人都不能活着离开。
  林寒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想法,待想要突出影卫的包围继续追击邵岩之时,却见面前一只手臂横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剑势。
  那是他的主人。
  他不可能对主人动手的。林寒拿剑的手顿时停滞。
  裴年晟站在他的面前,冷静地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
  林寒霎时如坠冰窟,他听见了主人声音中极力压抑着的愤怒。
  他闭了闭眼,双膝缓缓跪地,长剑随之脱手。周围的影卫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裴年晟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大脑转动起来,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本来……并不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一介反贼而已,妖言惑众,处置了就是。他若反抗,则必死于乱剑之下。到时候东西也能留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就死了。”
  “――若不是你贸然出手,他也不会跑掉了。”
  林寒垂下了头去,不敢看他,哑声道:
  “……对不起。”
  “你太急了。”
  只见林寒沉默了片刻,忽然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我……的确不能让他活着。”
  裴年晟一瞬间眸如利刃,怒气冲上脑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林寒你到底是,到底是什么身份,如此不能见光?”
  林寒把头垂得更低。
  “……对不起,我不能说。”
  “你……”
  裴年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龙袍宽袖重重地一挥,几乎快要咆哮出来: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林寒忽然轻抬起了头,看着他的主人。裴年晟在愤怒中却暗暗心惊:他从林寒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平静又死寂的决绝。
  “属下罪无可赦……请主人将属下即刻处死。”
  “你!”
  裴年晟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他已经很生气,但是面对这样的林寒他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林寒你……你连死都不怕,就这么怕我知道这件你非瞒不可的事?”
  “……是。”
  林寒双臂一震,挣脱了身后影卫的钳制,将地上的剑拾起,递给他的主人:
  “事已至此,属下已无话可说。若主人念着属下多年的追随,就请主人给属下留个全尸。请您……动手吧。”
  “…………”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杀了林寒。
  裴年晟看着这人的面色,他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已经近乎失态,而林寒却还可以这么安静。仿佛……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林寒如死水一般的面色终于动了动,慢慢浮上了一丝绝望。
  “……是。已是多苟活了数年,惭愧。”
  裴年晟依旧没有接过他的剑。他重重地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宫殿的华丽繁复的屋顶。
  “林寒,我问你,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十一年。”
  此言一出,周围的影卫人人面色肃穆,静可闻针。
  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以后的影卫职权会有什么样的变动,林寒,依旧是他们所有人里跟着主人时间最长的那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少年时期跟着主人一路走来的。
  所有的影卫都知道,他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无可撼动。
  “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林寒,从你跟我至今,这十一年来,除了你隐瞒的这件事以外――你可曾做过对不起我、对不起这江山百姓的事情?”
  话音刚落,林寒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扭曲而复杂,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愧疚。裴年晟看到他的眼神便心中咯噔一下,本以为他也许要自认一些背叛过他的事,谁知林寒摇了摇头:
  “不曾。”
  裴年晟在心中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我信你。”
  他犹记自己是一国之君,即便他再怎么震惊,林寒的事到底是不涉国本,也只能压后处理。他终究是对着殿中的影卫下了最后的命令:
  “给他喂气滞丹。”
  ――此药会将人丹田中的内力全部封于经脉之中,无法再动用,服了此药之后便如不会武功的常人一般。
  “搜身,卸掉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和尖锐之物、金属,也不要留所有的药品。”
  “是。”
  两个影卫先上前把林寒的外袍卸掉,解下了他那把代表影卫统领权柄之剑的剑鞘捧给裴年晟。随后便开始将他身上的影卫随身物件,一件一件地搜出来。
  林寒很顺从,没有再反抗,平静地接受了这所有的一切。
  裴年晟看在眼里,忽觉胸口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闷得他几乎喘不动气。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他最信任的人,没有林寒的相助,他裴年晟走不到现在。他曾在心中发誓,要让这个在最困难时期辅佐他的功臣得以善终。在朝务繁忙的间歇,他也曾短暂地幻想过林寒顺利卸任之后的两个人的清闲时光。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即将成为阶下囚。
  本不该是这样的……林寒……你为什么……
  影卫搜身完毕,开始用特制的铁索将他双手缚住,裴年晟不忍再看,转过了身去。
  “把他先关到……后殿去。看住他别让他逃跑即可,其余的,等我处理完事情再论。”
  “是。”
  ………………
  裴年晟听得他们带着林寒离开的脚步声,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回自己的神智。毕竟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已是十分了得,即便今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砸懵,依然尚存着一丝理智。
  他勉强让自己不去想林寒的事,冷静了下来,唤来剩余在宫中的几个影卫副领和执事,开始一条一条地下令:
  “你们应该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林寒暂时无法行使统领职责,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情你们直接与我对接。”
  “是。”
  在场所有的影卫心中都是一凛――
  陛下没有指定新的影卫统领,连暂代统领的都没有。林寒的那把佩剑依然在陛下手里,没有转交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第二,宫里剩下的影卫派出一半,在京城附近搜索邵岩的踪迹。另外现在马上去裕王府,请我哥哥派出影卫协助搜查。他武功高强,只靠你们不一定能找得到。”
  “告诉他们,邵岩身上的携带的一个长条玉匣,非常重要,务必找到带回,且不准开启。另外邵岩此人……抓活的。”
  “是,属下领命。”
  两个影卫飞快离去,分别去通知。
  “第三,拿我手谕传令九门提督封锁京城,明日早朝暂停一日,城中所有人皆不准随意走动。命禁卫统领地毯式巡逻内外城所有街巷,至少要逼得他落脚有困难。”
  “第四,明天福安门的美食大赛即刻叫停,不准出现任何围观聚集的现象。”
  邵岩此次前来,既然既不谋财也不害命,那么他的目的可选范围也就廖廖几个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个玉匣……
  “是。”
  安排完所有可以安排的事项,剩下的,也只能看他运气如何了。
  挥退所有的近侍,裴年晟疲惫地闭上眼睛,唤出自己的金手指系统来。
  他直到现在才顾得上使用这个系统,查看这个他已经数年没用过的功能了――御下之术,人心拿捏,他已游刃有余不需借助外物。
  然而现在……
  他看了一下影卫一栏里的林寒的名字,下面的忠诚度条依然是满满当当的绿色,旁边写着数值:100。
  裴年晟心中又是一痛。
  所以为什么……
  ……………
  却说邵岩计划得手,逃出这紫禁城的重重宫墙,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他听得身后隐约有影卫追来的声音,然而无论是轻身功夫还是内息绵长,这些影卫都与他相去甚远,所以渐渐地便将他们甩得不知踪影。
  想和你们祖师爷斗,还差了很多火候啊!让你们在城里乱转去吧。
  邵岩如是想着,人已跃出京城的城墙,继续向着城西行进。京城西边郊区以外就是山,进了山那便真是一万个人来都再也没法找到他了。
  一柱香后他便已到山脚,见暂时安全,入山林前便稍微停了停。借着月光,打开了怀中的玉匣。
  他看罢玉匣内的东西,皱眉恨恨地说了一声:
  “果然如此……裴年晟!”
  待他看罢,将玉匣收好,正准备往山中去时,面前却忽然落下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怀中抱着一柄淡白色几乎看不到的长剑,身后的斗篷随风烈烈而起。周身内力流转,就这么简简单单一站,他却找不到分毫破绽。
  邵岩心中一凛:
  “――楼夜锋!”
  只见他转过身来,抱剑浅浅一揖:
  “不错,正是徒儿。多年不见,师父风采更胜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