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私有月亮 > 第76章 欣苹
  冬天的夜很长。
  浅淡的月光藏匿在阴云之间,不曾消融的积雪映射出月光点点,医院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病房里的白炽灯却还在忘我地工作着。
  季声一个人坐在病房里的小凳子上,郁闷地抱着季多福不肯撒手。
  他在揪季多福耳朵上的浮毛。
  一根、两根、一根、两根……
  每揪一根就问季多福一句:
  “招他惹他了,听风就是雨,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季多福委屈地“吭叽”了一声。
  季声假装没听到,自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笃定道:“他就是有病。”
  季多福自然是听不懂他主人的这些话,但再温顺的狗也有表示不满的权利,它哼哼唧唧地把自己的耳朵从季声手里抽出来,然后一脸哀怨地看着季声。
  季声看不到,但大概能想象它的反应。
  他坐在那里苦笑了一声,伸手扯过了季多福背上的导盲鞍。
  季声确信阎迟已经不在医院了,于是轻手轻脚地出现在了谢知津的病房里。
  夜晚和白天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即便病房里漆黑一片也碍不着他走路,季声凭着印象一路走到谢知津的病床前,侧首去听声音。
  他想着,如果谢知津被自己吵醒了,他就让他把白天的话再说一遍。
  他不信他还能再气定神闲地说一遍。
  可是谢知津似乎睡得很沉,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透过空气传到了季声的耳朵里。
  季声蹙眉。
  他太熟悉谢知津的呼吸声,他睡得再沉也不会这样沉闷。
  眼下明显不正常。
  “谢知津?”季声弯腰,低低地唤了一声。
  谢知津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反应。
  是不是发烧了?
  季声伸手摸索了一下,顺利搭上了谢知津的额头,触手果真觉得微微有些发烫。
  谢知津身上有伤,夜里发热是正常的,倒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季声心想你怎么就这么爱逞强呢,肋骨断了两根还不让阎迟守着,发烧烧糊涂了就高兴了?
  然而他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随后就要出去叫医生来给他打退烧针,但还没等直起身子,就听见谢知津嘟囔了一句什么。
  “李明储你个王八蛋!”
  季声顿时僵住。
  他又弯了弯腰,试图将谢知津的梦话听得更加清楚一些,然后就听到了……
  “你他妈把季声给老子放开!”
  “季声,我在这呢。”
  “别害怕,季声,别害怕……”
  他竟是又梦到了那一天。
  原本只是因为好奇想听听谢知津梦话的季声沉默了,他再度伸手碰了碰谢知津的额头,这次却摸到了一手泥泞的汗。
  季声自己经常做噩梦,自然知道被梦魇困住的感觉有多难受,可此时叫了几声都没有把谢知津叫醒,他想了想,然后又弯下腰。
  学着谢知津的样子,将嘴唇贴上了谢知津满是冷汗的额头。
  “谢知津,做噩梦了……”
  极温柔的一声,很轻松地就将谢知津从噩梦里拽了出来,但人依旧沉沉睡着。
  季声松了口气,刚转身要去叫医生,却听见谢知津又说了另一句话。
  等到季声听清楚这句话是什么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僵硬到不像话。
  谢知津烧得迷迷糊糊,梦话说起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大概是因为发着烧,所以谢知津觉得什么都是热的,他说:“季声,你里面好热。”
  三分钟后,季声脸色铁青地敲开了值班医生的门,“医生您好,16床的病人有点低烧,而且还做春梦,这种情况严重吗?”
  医生:“……”
  ――
  除了最擅长守口如瓶的医生和护士,季声去见过谢知津的事情并没有被别人知道。
  他生平第一次主动落下去的那个吻,也终究在寂静的长夜里变得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季声如约进了手术室。
  他的前额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已经出现萎缩征兆的视神经在这场手术中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手术非常顺利,季声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从纱布的缝隙出处看到外面清晰的世界。
  可惜怕强光刺激到眼睛,眼睛上贴着的纱布要过几天才能摘。
  季声很担心自己眉心的位置上留疤,好在顾临说并不会。
  “过几天结痂了就好了,你要相信我们做医生的。”
  季声这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在医院里养病。
  这样的日子眨眼就是一个星期,这期间谢知津一次都没有来过,季声也再没有打听过谢知津的消息。
  直到一天下午,阎迟突然闯了进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他说露了嘴,把谢知津出院的消息当着季声的面儿给说出来了。
  季声诧异,到底还是没有憋住:“他的伤都好了?”
  阎迟越说越来气:“谁知道他啊,明明还疼得不敢走路,却非要闹着办出院,跟哪根筋抽了似的。”
  季声哑然,侧首的时候明显是想要说点什么的,但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他心里觉得自己和谢知津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谢知津出院也好,不出院也好,都跟他没有关系。
  阎迟却终究没有忍住,在顾临一脸无奈的表情里开了个口:“季主播,知津他……”
  ――
  与此同时,谢知津正穿着一身休闲服坐在距离医院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里。
  冬天的太阳像冰箱里的灯,咖啡厅的玻璃上升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冰得谢知津的心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两个小时以前,有一个陌生女人进了谢知津的病房,问他有没有时间和自己聊一聊。
  女人形容枯槁,却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水貂毛外套,脚上还踩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靴,越过纤细孱弱的下巴,谢知津清楚地看到了一副略显熟稔的面容。
  谢知津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说可以,随即让阎迟给自己办了出院,和女人一路来到了这家咖啡厅。
  他们没有选择在医院里交流,显然是默契地知道即将要谈的事情关系着什么。
  谢知津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在女人对面坐下,含笑问候了一句:“许女士?”
  许欣苹应声点了点头,随手将头上的毛线帽子摘下来,露出了那张消瘦至极的脸。
  她有着一双和季声非常相似的眼睛,眼角却已经生出了不少皱纹,精致多年的女人就在此刻显出一种疲态。
  谢知津还记得季声说过,他妈妈是芭蕾舞演员,在他的记忆里,舞蹈演员应该都十分注重保养,而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许欣苹病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许欣苹就已经笑了笑,先说:“看来谢先生还记得我。”
  谢知津怔了一下,随即答:“是,那一年除夕,我去芗山公墓找季声,在那里见过您。”
  许欣苹又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反倒是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欣慰地笑道:“是啊,那一年你找到声声了。”
  “唯书过世以后,声声每年除夕都会到墓园去,有时候跪几个小时,有时候跪整整一宿。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能找到他的人。”
  谢知津蹙眉,一时不能明白许欣苹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话说:“季声这些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以后交了女朋友或许会好些。”
  “女朋友?”许欣苹抬头看了谢知津一眼,摇头说:“声声喜欢男孩子的。”
  她像是没注意谢知津紧抿的嘴角,又自顾自地捧着咖啡问:“我今天突然来见你,谢先生好像并不意外?”
  谢知津这才回神,冲着许欣苹点了点头,“是。不瞒您说,在得知季声出了那场车祸以后我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是谁第一时间替季声垫付了那笔不小的手术费的?起初我以为是季声的朋友,又或者是哪个路过的好心人,但调查一番下来,都不是。”
  “是我。”许欣苹承认得非常爽快,笑容里透着一种从容娴雅的气度。
  谢知津哑笑:“其实我也查到是您了,但是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季声说,主要还是怕……”
  主要还是怕季声不愿意接受。
  要怎么才能接受呢,将近二十年都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母亲,却忽然出面替他垫付了一笔手术费。
  就算是季声那样冷静清醒的人恐怕都要找到许欣苹,然后质问一声为什么。
  许欣苹将这个答案说给了谢知津听。
  “声声这些年,过得十分不容易。”
  “自从我和唯书离婚以后,声声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再与别人交流,在他的那个小世界里,没有父亲,更没有母亲。”
  “不过不知道声声有没有同你讲过?小时候最疼他的人,其实是他的外公。”
  “没有。”谢知津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找到季声说这件事的记忆,“他没说过这个。”
  许欣苹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不紧不慢地说:“声声小时候就是外公看大的,也是一直住在黎江市的,直到六岁那年上小学,才被我和唯书接回了南京。”
  “因为这个原因,声声十分想念外公,一放寒假就央求着我们带他来黎江市接外公。可也就是那一天,那场车祸发生了,声声的外公将他抱在怀里,自己却当场身亡。”
  谢知津讶然,“所以季声这些年……一直在自责?”
  “自责。”许欣苹默默地啜了一口咖啡,“他自责的事情太多了,他外公、他父亲、还有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给他圆满的开端,每一个人也都没能逃过惨败的结局。我们做父母的只知道逃避,却要一个孩子来面对这一切,也是非常可笑。”
  “声声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从小被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像小王子一样,开心、快乐、健康、幸福,但有一天却不得不因为家庭的原因陷在泥地里,这种感觉,想必谢先生现在深有体会?”
  谢知津深深地看了许欣苹一眼,一方面是诧异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自从谢明洵过世之后,他也算是墙倒众人推,见惯了从前没有过的白眼,也险些在白誉和李明储的算计里丢了身家性命。
  所以他更能理解季声,也更能体会那种世家小公子一夜之间被碾入泥潭的挫败感。
  谢知津沉默了很久,一直等到肋骨处泛起丝丝凉凉的疼痛时才又开口:“您今天来找我,不只是为了给我讲季声的过去吧?”
  许欣苹点了点头:“当然,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要让你看到一个更为完整的声声。”
  “声声随我,脾气又倔又傲,心里明明已经后悔了,但嘴上就是不愿意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改也改不了了。”
  “我对他虽称不上关切,却也十分了解他这些年的心境,十几二十几的孩子,却非常少年老成。谢先生,我要谢谢你,因为他直到遇到了你,所以才变得会哭、会笑、会爱人。”
  谢知津已经隐约猜到许欣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想要开口打断,可在抬头看到女人的满脸病容时,终究还是没忍心开口。
  他听见许欣苹说:
  “谢先生,我以母亲的立场恳求你,请你在对待声声的时候,多给他一些机会吧。”
  “他的心其实很软,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嗯。”谢知津轻轻地应了一声,语气十分寻常,像是在答应别人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可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心愿。
  在他没有选择阻止许欣苹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就已经答应了。
  许欣苹欣慰地笑了一下,起身从座位上站起来,桌子上的咖啡她只喝了两口,还在冬日的午后氤氲着热气。
  这场交谈并不长,却足以改变他们的往后余生。
  许欣苹重新带上那顶毛线帽子,淡笑着同谢知津告辞:“我还希望谢先生不要把今天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声声,因为我已经时日无多。”
  谢知津猜到她是生病了,“是什么病?如果需要钱的话,我这里……”
  许欣苹淡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不需要,只是别告诉声声就行了,我不想他殷殷勤勤地找过来,听到的却是我的临终遗言。”
  “毕竟我没有那么爱他。”她抬脚离去,高跟鞋的声音带起一串余韵,“这个世界上最爱声声的人,只会是你。”
  许欣苹走了,决绝得像是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一样。
  但她的出现就想冬日午后的一杯浓咖啡,纵使十分苦涩,却也足以让一个畏惧寒冷的人寻得温暖的源泉。
  谢知津在咖啡厅里沉默地坐了许久,然后起身问店员讨要纸笔。
  店员问他要什么纸。
  谢知津思考了一下,笑道:“最好是漂亮一点的信纸。”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没有PUA,只是让把一个更加完整的声声呈现在了小谢面前,小谢想明白啦,他们要真的和好啦,正文也快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