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135章 风云涌(二)
  有些人在平地造起风波的天赋一骑绝尘。
  他或如一颗跌入水面的石子,扑开圈圈涟漪没入水底,既让人尽入眼里,又让人如鲠在喉。
  抑或说的再直接发聩些,他如尘世中纷纷碌碌的一粒微尘,起初只是呼吸间融入心底,而后随着来往烟尘越卷越沉,终于硌在血肉之间,变成了一粒会磨出沉痛的沙砾。
  而能够有此造化,皆来自受苦之人妄自以为的“不过露水情缘”,“不过红尘一眼”,“不过大梦一场”而已。
  方书迟扪心难能自问,他在无声处输的无声,如今能够人尽皆知的,只有口舌之间的快意与赢。
  他看着站在庭中哑口无言,神情忽闪过一抹错愕的池霁,心下好似被那粒石子翻搅成了一团。
  他皱眉,既是不满池霁仍旧想往前的动作,又是不满自己快要按耐不住的本心,可他只能怨恨自己。
  “池修撰,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吧。”他一字一句咬出声响,自己耳边却恍然一瞬变得朦胧,喉咙梗塞在话音落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池霁并不怪他误会行刺之事,只介意他这副不论真相就把事情按在他头上的态度――
  像是认定了他本性恶劣。
  可他对他,如何敢用恶劣二字来形容。
  “怎么没有,方大人执言是池某派人刺杀的你,那敢问大人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书迟听完又觉得,他眼底腾然的火苗,似乎又不是因为自己戳破他所作所为的举动,而是因为别的。
  他想仔细看,可有很快反应过来不该再继续了,于是握紧了手指,语气轻飘飘地说:“没有证据,是我一时失言,今日身体不适,就不招待池修撰了,请回吧。”
  “失言?”池霁闻言神情郁郁,眼眸低垂,月色压在睫毛之上,照出一片阴影,显得整个人都有些阴鸷,“大人因何失言。”
  他今夜,不得到想要的答案,看来是不会走了。
  方书迟低叹一声,“我背上的伤,除了行刺之人,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池修撰又是从何而知?”
  在他眼里,他二人之间短暂的平和,都是对方处心积虑做出来的假象,哪怕做完了一场世间最癫狂的情事,那也是对方趁着水到渠成,白捡了个便宜。
  池霁并非对他有过真意,更不会为了他去寻找当夜刺杀之事的真相。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轻飘飘地出现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碾过、硌过、刺过他心底的血肉,让他疼的出不了声,作不出态,让他无比后悔当时垂柳之下惊鸿一面,那邀琴作赌的撩拨之举。
  他真的太懂得怎么能让人心软,也太擅长怎么教人疼。
  池霁面对他的诘问无声低笑,满心有无数理由和解释之辞,在触及到“顾枫眠”三字之时,陡然变成一堆毫无冲击力的文字,被心底更重要的大业所建起的高墙,一字不漏地挡在了动容的外围――
  让他有言说,却无勇开口。
  洋洋洒洒的满腹不愤和怨怪,在这样澄澈的月色里落幕,只变成一句不轻不重的“不是我。”
  说解释的是他,欲语还休的还是他。
  中庭不过几步之遥,方书迟此时来看,他们却仿佛隔了一万个星汉当空――
  好像这辈子,都要从此赶不上了。
  他喉头梗的发闷,握着泛白的指节几经流转才道出一声“好”。
  可这声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在哪里,回答了对方哪句。
  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池霁似乎看出他内心龃龉,不忍再相逼,款款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在了先前玉兰树的那簇白花之侧,被树影拢去半身月光。
  “无论是纠察之事,还是摄政王府的事,还请方大人都不要再插手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好自为之。”
  方书迟听完神色再不见隐痛,冷冷道:“我自心发省,无愧君臣,无愧兄友,行之有道,得之所厚,就算于他人而言是危墙之下,可我偏信本心,来日哪怕穷途末路,我也必手执刀剑,取反佞之命,此言,也还望池修撰牢记于心。”
  池霁没有再与他多辩,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了庭院,没入院墙回廊里,全然不见了身影。
  方书迟盯了良久,视线模糊之际松出一口气,塌下强撑的双肩,狠狠按了把把眉心。
  “我不喜欢他。”方英英在他身后说。
  方书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英英仔细琢磨半晌,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
  是啊,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还非要与他立在原地,苛磨无比地对着一句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徒增烦恼呢?
  ***
  禁军围城之事有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
  虽然闻濯并不想去争抢什么,却也不喜欢别人不知好歹的把心计耍到他的头上,于是贞景帝撤兵之令下达的第二日,他便试探性地往上呈递了领地离京的折子。
  等了两三日,终于在今日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地还是老样子。
  贞景帝让内阁驳回奏章,亲自带着洪得良莅临摄政王府,送了许多安抚的金银珠宝名贵书画,又与他对坐案前,四两拨千斤地卖惨了大半个时辰,将近来乱七八糟的诸事都搬了出来博得同情。
  闻濯嫌他烦,差不多时候便搪塞几句送了客。
  这回沈宓并未旁听,兴许他是怕再次发生上回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于是提前挪到了别的院子。
  待贞景帝彻底离开后,才慢悠悠地现身。
  “你不如猜猜他怎么说的。”
  “无非千方百计让你不离京,”沈宓抱着个半个石榴剔着里头的晶莹果粒,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在京城坐镇,他肯定是要怕的。”
  闻濯愣了愣,忽从他话里品出来一股膈应人的东西来,“我不在,倘若世家和寒门勾结起来要反,便没人能给他兜着了是不是,你好会扎我的心呐沈序宁。”
  沈宓捻着一粒石榴籽递到他唇边,似乎要作弥补,他却张唇一口咬住他指尖,深深含了半晌,满腔温润卷的沈宓骨头都发了酥。
  “闻F!”他愠怒,眼底却尽是春色。
  没有比他这副似撩非撩的情动更难让人坐怀不乱的了。
  闻濯凑身过去,唇间裹着几颗石榴籽喂他,遛的他气喘不停,又松开他下巴,“沈序宁,我好委屈。”
  他确实应该委屈。
  世家跟寒门动乱的奸党联合,想要推翻朝廷自己做皇帝,他一个虚有头衔的摄政王夹在中间惹得两方不得安宁。
  倘若他能够先发制人,着手铲除那群奸党,那势必会暴露自己的所有后路,也会惹得贞景帝这个心怀鬼胎的皇帝更加忌惮。
  倘若他同世家一起反……
  这条简直就是在诱导他行大逆不道之举。
  可虽然他的本性并不受纲常束缚,他面前却又有太多因为纲常之礼,而站在世风之下以身作则,主动为这个世道的规束顺行,而牺牲自己的人。
  用沈宓、苏时稔之流最痛的法子去博得他的一方安稳,他实在难能施行。
  况且,奸党之所以被称为奸党,那么无论在谁的朝廷,都无法否认他们曾为奸佞的事实。
  就算令行禁止,恐怕来日之朝廷,与今日相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只能将满腔怨恨藏起来,独自接纳和豁达。
  不由得也开始怨恨起做人的道理来――
  这万千世道里,想要对得起别人,就会对不起自己,想要对得住自己,势必会对不住别人。
  怎么会这么难呢?他无声发问。
  沈宓伸手搂住他,双手圈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托在自己文弱的肩膀和胸膛上,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你不必非要琢磨出一个正确的道理来的,有很多时候,放下那些太过磨废脑筋的心思,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形势。”
  闻濯揽得他更紧,“那你说一说,你看清的是什么?”
  “现如今世家折了顾氏,以及与他交好的吴氏,季氏并不参与朝堂,难以与他们为谋,方氏二子之间具体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再怎么看,他们都在吃亏。虽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暗里的勾当,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要反的迹象。”
  “什么意思?”
  沈宓笑了笑,“三方稳固的道理你没听过吗,皇帝,摄政王府,世家,只要三方一直不动,眼前谁先动都没用,”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或许,前阵子闹出来的东厂纠察和把权之事,只是因为我们知道的有关世家背后的那些事,陛下也差不多都查到了,所以才会行使险举,在世家野心彻底造作之前,把他们在朝中扎根多年的权利系统,慢慢交给东厂把控。”
  “到底是世家腌H先动摇了皇帝的心,还是皇帝之举迫使世家生了反心,这二者之间,你又怎么知道谁先谁后?”
  “不管先后,”沈宓正色道:“倘若这二者之间无事倒也罢,倘若有事,摄政王府必须按兵不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实在很难把握得清,除了按兵不动,别无他法。
  “所以呢?”闻濯问。
  “所以如若你眼下困顿始终不得解,说明只是还没到拨云见日的那个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闻濯满腔烦恼被他转移了大半,却又哭笑不得,“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安不思危。”
  “那也好过你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闻濯沉默一阵,拉着他躺在竹席上,“你既然神机妙算,那不如再同我宽宽心,”他侧首看着沈宓问,“照眼前形势来看,我还要等多久?”
  “怎么还成了个急性子,”沈宓翻身撑到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方才说了那么多,没半分开怀么?”
  闻濯怕他身形歪斜,下意识着手撑住他腰,“我怎么可能不急,京中有你,我喜忧参半,更该怕…”
  “别怕,”沈宓打断他,顺手解开半挽的发髻,如瀑情丝都拂过他脸庞,冰凉又似细雪,俯下身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低声问:
  “今日石榴甘甜,你要不要,在这里画一枝石榴花?”他指着自己胸膛说道。
  ……
  作者有话说:
  沈宓:我的设定一直都是清冷美诱受。好比,月亮沾了红尘。
  注:龃龉:道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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