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11章 骨中寒
  往时有一年孟春,宫里为给洗去冬末疲乏之气找个由头,便在宫外十里的癸阕山上设宴,召群贤汇集、以迎春猎。
  彼时诸臣随行,山道之上绿云扰扰、浩浩荡荡,所见所闻春和景明、百态扶苏,、言笑晏晏。
  那一年的嘉靖帝尚且身强体壮,北塞边境平定,加之有些年头没起战事,便想借此来弘扬北辰崇武之风,以备他日国而无将之患。
  因由此行前往的都是些近属亲臣,沈宓自然也随着坐在宝马香车里头当了个享福命。
  那时还未生后来的那些唏嘘事,他一个猫狗嫌的年纪又众星捧月地叫人溺爱,难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想收进囊中,便二话不说跟着嘉靖帝离了宫。
  许多事他如今自己回忆已然记得不太清,只后来听当年侍奉他的宫女提过,当时他生的眉目i丽,坐在香车里撩起珠帘探身往外望的时候、许多随行年纪尚幼的青衣见他都要羞红了脸。
  大一点的姑娘见了更是怕他不留神磕着碰着掉些金珠子惹人心疼,左右难耐便参差不齐地一同簇拥前去问“小世子要什么?”
  要什么?
  沈宓当时装模作样眯了眯双眸,好在路边上找了一丛开着花骨朵的野草,指着随口胡扯一句“新也鲜哉”,转眼便教青衣小姑娘们素手争相,一通下来毫不吝惜地将那块长草的土坡给折腾的惨不忍睹,遂笑靥如花地捧着野芳供奉,却见沈宓那顽吝兴致索然地垂下珠帘,侧身阖眸便波澜不惊地在香车里寐了。
  诸如此类还有良多,也是沈宓年少有所持、自以为可祸乱地枕着春日野穹且做浮生大梦,万事在他眼里不过左一句“妙哉”、右一句“去也”便能如愿以偿,半点没吃过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人间不值得之苦。
  那时溺在温柔乡里五感麻痹倒也想不及前路斗转参横,处处皆是报果,怪也不得。
  ……
  稍假以时候,香车晃荡晃荡着悠悠入了围场,沈宓入帐整装待发、再露面时已是意气风发,抬眸瞧见弓马大雕,摩拳擦掌便不自量力地想要将天也地也踩在脚下。
  满脑子正身射林中野兔麋鹿、举目射山雀飞鸟,仿佛长天阔地都小的快装不下他一般限制了他大展手脚一番作为。
  长风簌簌,他又性野,就差了别人说的两句适可而止,便任由疯马带着他窜进山林间――
  果真不料天妒英才,一朝使他脱缰下马断手脚……
  再睁眼时已然回了宫里居殿。
  黄粱梦醒沈宓甫掠起眼皮往傍边、便见榻前跪了一片乌压压的纱帽,纷纷摆着以死谢罪的架势垂眸朝着他,此情此景难得的教他鬼神不惧的性子磨出来些局促不安。
  再瞧,身侧还坐着一人,却是皇后贺氏。她面上尚且期期艾艾垂着泪,手中绢巾绞如麻绳,才望见沈宓睁眼霎时便喜极而泣,泪珠子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扑簌簌往下掉,还忙不迭地挥着手中绢巾唤太医。
  乌泱泱一片纱帽左摇右晃、成群结队扑到他跟前,不过短短一刻钟,他便教人摸了十八回手腕,所幸榻下医官都登名在侧,是板上钉钉地把脉治病好郎官,不消得他浮想联翩成文章,便手脚麻利地写好方子抓好了药,熬了几碗十全大补汤谨听皇后娘娘吩咐、想灌他多少灌多少。
  直到人参雪莲的精华撑足了肚,沈宓这顽吝都恬不知耻的觉得他是受了无上之苦。
  好不容易叫苦连天地引来了处理完公务的嘉靖帝,得了几句抚慰,不料却在身心松懈之际,听他话锋一转道了一句:“坠马之失是宫侍之过,当日涉及一干人等已被当众杖毙。”
  且他言状之轻,听着沈宓还以为那些宫侍只是受了被罚下几两银子这样的罪责,不过还未待他反应过来身上染了人命这样的事实,又见嘉靖帝极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面上和蔼可亲道:“阿宁,以后莫要再沾伤痛。”
  沈宓当时温吞吞应下,脑子还是木的,云里雾里又歇了一觉,果不其然地做了场大梦。
  梦里满身是血的宫侍纷纷伸着手来挠他,哭着喊着要他不得好死,他满头大汗地挣扎着醒来,再起身时已然东际透亮。
  此后,殿中侍从瞧他再不敢带着从前那般火树银花的眼神缱绻流连,大多不敢抬头正眼看他,大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再也未同他亲近,好似隔着人命,他浑身都沾满了不干净。
  偶尔有那么些时候,他对嘉靖帝喜爱依赖的感情,像是原形毕露一般变为了畏惧。
  自那以后,他便杯弓蛇影似的再不敢轻易教自己招上伤痛――
  “怎么?难道藏书楼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闻濯问话半天没见他吭声,反而视如无睹地走起了神,无奈又出声问道。
  沈宓回过神,嘴唇微启:“没有什么秘密。”
  他转身坐回小炉的茶案前,手指冰凉,不知是被往事阴郁笼的,还是教窗边寒风卷的。
  心下烦躁地想摔杯倒碗,又碍着眼前闻濯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跟前杵著作不得疯,按耐下心里不快语气稍冷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莫要叫宫人等的着急。”
  闻濯笑着揪了手边上花苞的两片花瓣,信步停在了沈宓身侧,继而饶有兴致地半屈身盯着沈宓的神色道:“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我来了?”
  还未等沈宓耐着性子回答,他便抬了抬下巴又说着:“张嘴。”
  沈宓自然不听他,才扭过头偏又教他捏着下巴被迫分开了唇。
  冰凉的两片花瓣入口,沈宓皱着眉头卷了一下花尖,霎时间不小心碰到闻濯温热的手指,忽觉着一阵反胃激烈,他猛地掀开闻濯,如同一只离弦的箭一般飞快窜到门口,随即痛苦地干呕了几声。
  闻濯毫不意外地脸色阴沉,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又瞧了瞧扒在门口似“娇花弱柳”一般的沈宓,拿起还温热的茶壶添满了一杯,握着杯盏径直走过去将沈宓一把拎了起来,可以说是丝毫不“怜香惜玉”地灌了沈宓满身香茗――
  “你有什么病!”沈宓呛红了脸,怒目圆睁地看着闻濯,顺便将他手中拿的杯盏痛快摔了。
  闻濯笑了笑故意逗他似的轻飘飘地说了句“你才有病”。
  是了,怎么看沈宓都更像是有病的那个。
  许是院里动静实在闹的大了,也惊扰了前院的耳朵,管事疾步赶来先是向闻濯好赔了一顿罪,又看了沈宓几眼替他找了身干净衣裳。
  临走时也不忘提醒二人“晚膳已经备好,待会儿便会送来”,里里外外摆明了是想要沈宓留下闻濯一起用膳。
  沈宓冷哼一声,直接教他滚。
  随即对闻濯的语气也不善:“承明殿的炭火比世子府还要缺么,殿下非要来此凑这不够分的粥?”
  沈宓拂袖进屋盯着窗台的花瓶狠狠皱眉,下一刻果不其然将它掀了摔的粉碎。
  他年少时候从未受过当面受制于人的气,后来年岁稍长也是靠着嘉靖帝恩泽的余威,妥妥当当走到今日。
  虽说如今被一张利用他的大网盖的严严实实,却也是暗地里被人撺掇着制肘,且这恨这仇是他知晓根蒂,明了脱身不掉,所以才破罐子破摔随它去的。
  他为避四方,宁愿做只没有鸿鹄之志的燕雀死在寒窑里,都有人非得求他不痛快,这又教他如何能忍呢?
  “恼了?”闻濯跟在他身后进屋,一直未落座。
  沈宓着实不愿同他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一副精疲力尽之态,倚在窗台旁:“闻F,少年时的鲜衣怒马早已槁木死灰,难复追矣,趁着晚间雪还未野,你当提灯早归。”
  “往何处归?”闻濯的声音极近,沈宓都不曾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
  “往心安处、求全处、得独善其身处,只要你不嫌麻烦,实则你往哪里归都无人管得着你,你是先帝亲封的王,有谁会不知死活碍你的路呢。”说来实在也好笑,他一个连自个儿都说服不了的废物,竟也会有朝一日开始给别人找法子舒坦。
  闻濯不动声色地瞧他,半晌才温和启声发问:“听故事吗沈序宁?”
  沈宓说了那么多废话权教他当作耳旁风,一时是真觉得他脑子有病,皱眉拒绝道:“不必――”
  “我以为你身陷囹圄,总该瞧着别人的不如意也幸灾乐祸几句,倘若你非不听,我也是非要说的。”
  沈宓冷笑:“那殿下又何故问我意见。”
  闻濯走到他身侧,如沈宓往日神情一般望着窗外:“你真是半分都不讨喜,”还没等沈宓伸出话脚回怼一句,却又听他说:“可却又是这天地间足够令人生喜的人了。”
  沈宓冷哼一声:“外人都传我疯了,可我瞧着你们一个个,倒是比我更像疯的。”
  沈宓当然会这般说,因为他没教人胡乱算过卦,也没有教人平白无故安上过什么“苦深室、悲离亡(wu)”的帽子,更没有清寒古庙近十载无人问津,仿佛天地之间都不需要他这个人了一般,在菩萨堂里装聋作哑。
  “是吧,在深山里头关了快十载,怎么着也该疯了。”闻濯讥笑道。
  沈宓闻言愣了愣,随后张了张嘴唇什么也没吐出来。
  闻濯立在原地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勾起嘴角伸手出去接了一两点雪花,但那并不顽强的零星冰晶,很快便教他手里温热给融成一抹水迹,他一收手更是了无踪迹。
  沈宓安静瞧着他张开手指朝他笑着说:“我如今再也不冷了。”
  沈宓轻抿了抿唇。
  他不用说的太深沉宓也大抵明白,他想说他是司空见惯,对这种人生来就有的感觉失了原本的畏惧。可他实则是冷的,他冷的心底寒凉寸草难生,冷的再也不能忠诚这天下任何一处地方、一个人。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倘若是多年前的沈宓瞧见,恐怕还会给他力所能及的鼎铛玉石接济,如今的沈宓连有翅膀的燕雀都不如,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如何还能分给他一丝怜悯。
  于是,他只能装作油盐不进的模样又端了端冷硬的语气撵人道:“殿下与我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如早些回宫、温茶烧炭。”
  闻濯大抵早料到他这般态度,只好挑了挑眉另起一事道:“前几日收到塞北回来的折子,似乎是贺云舟要回来了,你听说了么?”
  沈宓皱眉,云舟是怀汀的名,他姓贺,字怀汀。
  他提及贺云舟的意味不言而喻,可倘若连贺云舟跟他的关系他都能察知的一清二楚的话,那姚芳归恐怕早已成为了一颗众矢之的的棋子,又或者说,姚芳归他早知晓这么一回事了。
  他们在密谋什么?
  沈宓不得而知,他闭了闭眸,当真是觉着有些累了:“既然晚膳已经备好,殿下不如留下来细细同我道来。”
  闻濯随即便得逞地笑了笑:“当然可以,荣幸之至。”
  ――
  作者有话说:
  云舟:指装饰华丽的船。
  怀汀放到下次一起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