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12章 红梅酒
  长靖康荣盛世之时,是由长靖朝廷清肃刚正,百官之中并无中饱私囊、尸位素餐之势,上层权威由吏部一司独大,姚氏宰相与之相互制衡。
  不过权因吏部所领机构包揽重要司职事务,长靖帝又偏爱那时的吏部尚书贺襄,由此那几年贺氏的地位在朝中举足轻重,也致使百官殷勤。
  是年,长靖帝又与贺氏喜结姻亲,立贺氏之女贺沉璧为北辰之后,贺氏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举国的名声,都盖过了监守百官的姚氏丞相姚清渠。
  无怪乎街角市井爱凑热闹,也常摸去茶楼听那出“威震八方贺功梁,保驾勤王享风光”,民间便有道是“君臣无间看朝纲,任他蛇鼠何处藏……”
  时至长靖十四年,北辰上下受民生熏养换了一番风气、朝廷内外亟待肃整之时,却忽然传来贺襄薨于府中的消息。
  长靖帝痛失良臣臂膀悲慨不已,服病半月卧床不起,宫中侍从亦轻易不得言语,偏怕勾起历年峥嵘往事惹他痛心。
  后又拟旨下令厚葬贺襄,令宫人百官服丧三日以告其在天之灵。
  台面上做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任是谁闻见都难得不夸他二人一句情比金坚,但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歪风邪气,翻出来一段秘讳,传的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实际那贺襄根本不是暴毙身亡,而是这么多年替长靖鞍前马后,干了太多教人不能知的腌H,无上殊荣填不了他的野心,便教长靖狠心封口暗杀。
  但又介于此事见不得人,传出来也有损天子颜面,所以上头那位只好找了个由头将他之死潦草了事,再把面子上做的风风光光,好教他二人都落得个“霁月清风”的名声。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原本叹其二人君臣山海的纷纷倒了戈,满城风雨闹的长靖帝是焦头烂额,直到皇后贺氏身披麻衣现身朝上,愿以死明志证明尊堂清白,这才平息流言风波。
  市井之难好不容易有个交代,哪知退朝第二日,宫里就传来了贺皇后自绝的消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为贺氏是怕毁谤之事野草又生,护极了自个儿亲爹的好名声才会想不开。
  一连身侧两位亲眷都身入黄泉的长靖帝,一夕老了十岁,两鬓都见了霜白,感念故人长绝,给二位都追封了品阶名头,此后也再也未立过后。
  风光了才不过十数载的贺家,终也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幼子长守门庭,长靖帝见其可怜便将他带到宫中由后妃看养,衣食住行同那时还无法无天的沈宓所差无几。
  那一年,沈宓年方十四,贺云舟尚比他小一岁,不过十三。
  十三岁,死了爹娘,也没了阿姊。
  那时沈宓看他大抵是多怜悯他的。
  往年攒下来的鼎铛玉石、华衣锦缎隔几日便差人去送,给那时远在京城之外的姚如许写的书信之中,也偶尔提及。
  虽对方并不怎么领他的情,可他却越凑越上瘾似的,一连贴了三载冷脸。
  时值十七年贺云舟北上边境守关,沈宓甚至都不知晓消息,临了自然也没来得及去城门口送他。
  宫中人情冷暖皆如云烟,前几年在长靖帝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众人尚且都夹着尾巴行事,到后来贺氏之事逐渐窝在坟上三尺高的青草下的时候,朝中又起了新秀、后宫又填了新丁,他们便又敢昂起首来张嘴说话。
  左右那贺云舟又不是长靖帝的亲儿子,再顾又能心疼到哪里去,物是人非不过花红柳绿,一茬又一茬的迷人眼,到底还不是大笔一挥将人麻利拨去了北境。
  临行那日,还是先后贺氏早年结的金兰姐妹季氏夫人替他装筹的行囊冬衣、干粮饮水,谢过之后叮嘱一句莫再相送,索性一匹枣红小马配银月弯刀,心如玄铁一骑绝尘,此后数载身处北地马革裹尸,再也没回过京都。
  倘若不是年年有捷报从边境传入朝廷,沈宓几近都以为他是死在了边疆,每年替他提心吊胆地担忧北境战况,又在年关闻见安好的消息时松口气,时时见他与姚如许提笔,却从未见过他往心心念念的塞北递过一封书信。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只知他待贺家郎君从小不一般,或许是一见如故,但不论再怎么情真意切人家懒得搭理他也不过是落出笑话。
  于是乎贺云舟回朝那一日,闻濯便不出所料地去了世子府寻笑话。
  不过他这回倒不是存心给沈宓找不痛快的,表明姚如许成功由他挥笔提携,成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之后,他便提议要和沈宓一同前去京都玄武城楼上,观瞻北境功臣归朝之景。
  实则那情景沈宓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他以往每年都要在那立上几个时辰,就干盯着所有将卒从头到尾一个不少地进入城门。
  临了吹一捧寒风带着个凌乱的鸡窝头回府,还要教管事的扣着好灌几口姜汤才能上榻休息,实实在在地做一重噩梦起身,着一身冷汗又在房里面壁思过两个时辰完,他沈序宁便又是他沈序宁。
  只是从前他站在城楼上,从未在归朝行伍中看见过贺云舟的身影,那样的结果似乎给了他一剂定心丸,日后他每年都会登上城楼,等一个他心知肚明不会出现的人。
  每年,都要在那一个特定的日子做一模一样会肉跳神惊的噩梦,任他寒风横扫皮肉生苦,他就是不肯多提半句。
  后来,便是姚如许回了京都认了权贵爹,重提旧事看他上城楼心生疑窦,私下去见了季娘子问起贺云舟才戳穿了他十数载的自欺欺人。
  姚如许曾芒寒色正地问他“为何如此”,他踌躇半晌掩面未答,事后又提笔书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姚如许见字卷纸,再不问了。
  来年登上城楼迎军,又只剩沈宓一人。
  此事不知闻濯又是从哪里摸来的消息,只是今年贺云舟既然回朝,沈宓定然是不会再去――
  “旧友归身故里,你就不去亲迎?”闻濯问。
  沈宓隔着眼纱望向窗外大雪,折下墙角吐朵艳丽的红梅,轻轻摆首:“今日迎军的人多如牛毛,我这副病弱身子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闻濯走进房中,拿起架子上挂的裘毛披风替他盖在了肩上:“你倒是还知晓病弱二字,我以为你是想成仙。”
  沈宓转身将梅枝递给他:“此情此景,当湖心亭看雪。”
  闻濯捏着梅花花蕊抿了抿唇:“还要酒。”
  沈宓莞尔一笑:“应有尽有。”他这回倒是也没再犯穷。
  两人披上长袍挪去世子府的湖心亭,管事提着一壶烫的冒烟的花雕酒姗姗来迟――
  轻纵眼,便得见冰盘若琥珀,白雪掩屋舍,暗香疏影立两傍、缀缀蒙蒙,冰封湖上、集萤映雪。
  屋里的红泥火炉挪到了外头,下人早早添了些木炭,彼时烧的正旺。
  “今日午时,户部尚书顾枫眠在承明殿,秉达今年赋税征收和俸饷落实情况,据说近年赋税制度教百姓苦不堪言。”
  闻濯看着手边放的梅枝伸手拨了两下,又冲沈宓笑了笑:“新人的户部侍郎是个栋梁之材。”
  沈宓给两人杯中都添满了热酒,浅酌一口不以为然道:“该如何评断人才自然由殿下决断。”
  闻濯看着他饮了一口酒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唇:“姚侍郎真的是姚丞相的亲儿子么?”
  沈宓:“殿下以为呢。”
  闻濯卖了个官司:“老子要你死,儿子趟浑水也要跟你掺在一起,”他笑:“沈宓,怎么这北辰上下不是你的新仇就是你的旧债呢?”
  沈宓无动于衷自嘲道:“命贱吧,总不得安生。”
  闻濯摇头:“话不能这般说,倘若你要是命贱,那这九寒天还在外头谋生计的人算什么。”
  沈宓不置可否:“命苦。”
  闻濯未立刻搭话,拽下手边梅枝上的花蕊丢进了酒壶里,拎着壶柄烧在了火炉上才又开口道:“以前寺里没种梅树,我要附庸风雅只能揪着老硬的竹叶子煮茶。”
  沈宓笑了笑:“既然过的清苦,弃了附庸风雅的陋习不就行了。”
  闻濯不置可否:“是这般一点没错,但总觉得不好。”
  沈宓捧着杯盏追问:“如何不好。”
  闻濯:“我岂蓬蒿人,怎作苦行僧。”
  沈宓闻言默然良久。
  闻濯又道:“我实则对那位置根本没兴趣。”
  “可他们不信你。”沈宓斩钉截铁地说。
  闻濯也没恼,反而半醉半疯地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宓隔着眼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半分要安慰他的意思道:“不讨喜。”
  闻濯笑出声又灌了一口酒:“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沈宓问:“什么游戏?”
  闻濯:“猜对方的秘密,倘若猜对了,对方干一杯酒,倘若猜错了,自个儿干一杯酒、另外还得说一个自己的秘密。”
  沈宓不假思索:“有些意思,那殿下先请。”
  闻濯挑眉,随即说道:“你不姓沈。”
  沈宓笑了笑:“殿下且记得将杯中添满。”
  闻濯谨听吩咐,一杯酒下肚淡然道:“我没有教人算过卦。”
  沈宓:“这个不算秘密,殿下上回登门之时便有所透露。”
  闻濯耍赖道:“那我再自罚一杯?”
  沈宓不满:“那我不玩――”
  “我不喜欢闻钦那孩子。”闻濯及时打断他道。
  正在殿中老老实实批奏折的闻钦,破天荒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担忧得中殿的老太监连忙又唤人添了一盆炭火。
  沈宓摇头:“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位不讨喜,这个也不算。”
  闻濯作罢,老老实实又说了一个:“我知道姚如许是你的人。”
  沈宓这才满意,泰然自若道:“你想要杀我。”
  闻濯面色稍冷,有些不悦:“你是这么想的?”
  沈宓笑了笑:“这是殿下自己出的游戏,较真可不行。”他饮下一杯酒道:“姚家二郎的确同我相识,但他确实不是我的人。”
  闻濯点头:“你并没有盲。”
  “啧”沈宓嗤笑一声,豪饮杯酒:“你到底还是好奇我这双眼睛。”说罢他摘下眼纱,露出了眼角还未长好的疤。
  闻濯自归京以来还没有见过沈宓那双眸子,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却又不想看了,垂眸敛去神情轻声说:“带上吧。”
  沈宓又绑上眼纱,打趣道:“觉得有碍观瞻是自然的,但确实还能视物。”
  闻濯皱眉,盯着他绑好眼纱问:“还疼吗?”
  沈宓摇头:“殿下可没说还能问问题。”
  闻濯自罚一杯,又开口道:“你还差一个秘密。”
  沈宓浅笑:“殿下不必担忧,我又不会赖账,”他顿了顿接着说:“悦椿湖之事另有隐情,姚丞相的公子也不是我亲手所杀,”他挑起眉梢,舔了舔唇边余酿:“但他的死,确实和我有干系。”
  ……
  作者有话说:
  贺襄,字沙翁,取自范仲淹《岳阳楼记》“沙鸥翔集”;子贺云舟,字怀汀,取自“岸芷汀兰”;女贺沉璧,取自“静影沉璧,浮光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