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安静,连风也停止了吹动。
楚夭寻不安地绞着双手，把头侧到一边，轻声道：“果然很吓人是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夭夭。”
百里明忽然出声。
楚夭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百里明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果然是百里明会说的话，楚夭寻有点伤感,又有些感动。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的眼睛丑陋可怕,百里明也一定能包容，会像现在这样温柔地安慰他。
“谢谢你。”楚夭寻生涩地眨了一下眼睛,“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的,盲人嘛，没办法的，而且我习惯一直闭着眼睛,也没别人会看到的。”
百里明眸底闪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情绪。
“不是的。”他说。
他几乎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去说明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眼中看到的楚夭寻和楚夭寻说的话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几乎像个荒谬的悖论。
他是第一次看见楚夭寻睁开眼睛后的样子,在此之前他并未见过楚夭寻的眼睛。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盲眼还是明眸,对他而言并无区别。只要是夭夭的眼睛,就是他最爱的一双眼。
他无视了真实的美丑,连想都未曾想过。但是,当目睹楚夭寻掀起眼睫，露出藏在后面的那双眼珠的时候,他还是深深地被惊艳了。
哪儿是楚夭寻口中萎缩灰白的鱼目,与其说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莫不如说更像一对晶莹温润的琉璃宝石，镶嵌在轮廓优美的眼窝里。
傍晚时分，天光黯淡，唯有这双眼分外明亮。
不曾沾染尘世的污秽，清澈透彻，纯净无比。
若非这双眼睛透出人偶眼珠般无机质的空洞感，视线无法聚焦，很难有人发现这竟然是一双盲眼。
百里明凝视着楚夭寻的眼睛，看见倒映在那深珀色虹膜上夕阳西下的风景，也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漆黑而可憎的形容，忽然间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他知道楚夭寻现在还不能一直睁眼，会很不习惯很难受，便抬起手，虚拢着轻轻覆了上去，顺势合上楚夭寻的眼睑。
浓密卷翘地长睫毛刷过他的手掌心。
楚夭寻仰起小脸，眼尾红红的，像染了夕阳的光，问他：“你也觉得吓人，对不对？”
百里明叹了口气，俯身捧住他的脸蛋，亲了亲他的睫毛，又抵着他额头，沉声道：“以后，不许随便在别人面前睁眼睛。”
楚夭寻懵懵地“啊”了一声。
“夭夭的眼睛太漂亮了，不想让别人看见。”百里明压低了几分嗓音，“我会嫉妒的。”
楚夭寻有点分不清百里明到底是在哄自己，还是他看自己真的自带一百层滤镜，但无论哪种，心里都觉得甜甜的。
八分甜，一点点的酸涩。
像热果珍里掺了几滴青柠汁。
“醋缸成精。”楚夭寻戳戳百里明，“说的就是你。”
百里明佯装生气，“你再说一遍？”
楚夭寻哼哼，“就是大醋精，又大又醋……”
身子陡然一轻，百里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再说一遍？”
楚夭寻吓了一跳，赶紧搂住他脖子，嘴巴还犟道：“说就说，大醋缸子成精还不让人说了……”
百里明俯下脸，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接吻。
趁黄昏最后一缕颓光消失在地平线后之前。
楚夭寻被亲得嘴角都红了，声音细软得要化掉，“你不能亲我的，都说了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合适。”
百里明又亲了他一下，“我们是什么关系？”
楚夭寻理直气壮，“甲方乙方。”
“……”
百里明狠狠地亲他，亲得他说不出话。
楚夭寻一边被亲一边昏昏地想，这个男人前世怂成那样，但凡脸皮有现在一半厚，自己一定早就……咳，那什么了。
说起来，百里明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谁惯的？谁纵容的？
楚夭寻发现自己可能也有很大问题。
“不许亲了！”他捂住嘴巴，“嘴巴都痛了！”
百里明改啄了一下他的脸蛋，“娇气。”
楚夭寻掐他手背，“你放我下来，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附近没人。”
“万一有狗仔什么的蹲点。”楚夭寻半开玩笑道，“你可是养活一半营销号的人。”
不过，那些营销号也只是爱蹭，来来回回发的都是百里家那些经典咏流传的豪门狗血戏码，百里明本人倒是一次都没被拍到过。
当然，不排除狗仔被灭口的可能……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楚夭寻摇了摇百里明的手，“能不能带我跑起来？”
百里明有一瞬的凝滞，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紧掌心的小手，牵着他奔跑了起来。
再一次，就像小时候那样。
风吹拂而过，时间在脚下不断向过去流动，最终坍缩成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一抬腿就能跨越过去。
有那么一刹那，楚夭寻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的那个小镇，白墙青瓦，青石板，小巷道，不知深几许。
但他从来不会迷路，因为哥哥会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不管去任何地方。
现在，终于又有一个人会像哥哥那样，令他再度拥有放肆奔跑的勇气。
回到车上，楚夭寻还气喘吁吁的，秀气的鼻梁见了汗，连额发都湿了一片。
百里明帮他擦汗，见他红扑扑的小脸上抑制不住笑意，便道：“就这么高兴啊？”
“嗯！”楚夭寻笑眯眯点头。
“那晚上再带你去泡温泉好不好？”百里明道，“酒店附近有一个露天园林温泉，泡一泡正好解乏。”
“不好。”楚夭寻笑着拒绝。
百里明一怔，“为什么？”
楚夭寻快乐道：“我好像有了点灵感，回去正好抓紧时间琢磨琢磨。”
“……”
合着还是工作第一。
百里明有点幽怨。
果然，一回到酒店，楚夭寻就一头钻进书房，闷在里面不出来了。
百里明很想打扰他，又怕惹人不高兴，只能守在房间外面。
高高大大的男人维持着正坐的姿势，浑身散发的低气压有如实质，像极了一条既渴望小主人快点搭理自己、又埋怨小主人怎么不理自己的大型犬。
墙上挂钟响了十下的时候，楚夭寻终于出来了，摇摇晃晃，累得不行，但又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他走了没两步，整个人就软塌塌地往前一倒，顺势滚进百里明怀里。百里明把他接住，提溜到饭桌前，“先吃饭。”
虽然很晚了，但餐食是掐着点让餐厅做好送过来的，所以每一道菜都热腾腾，冒着香气。
炸鳗鱼外酥里嫩，虾仁蒸蛋爽滑Q弹，鲍鱼煮笋的汤汁鲜得掉眉毛。楚夭寻捧着青花小碗，边吹边喝，嘴唇都被烫红了。
“今天晚上好像都是海鲜呀？”他忽然意识到。
“工作辛苦，给你补补脑子。”
楚夭寻没捕捉到百里明话里那一点贤惠的幽怨，还很兴奋地道：“我已经重新想了一个香水主题，配方也定了个大概，明天可以去香料库选香料了。”
“嗯。”百里明给他剔着鱼刺，“今晚早点睡，明天又要早起。”
楚夭寻吃得有点撑，而且高强度工作后神经还比较兴奋，根本毫无困意。他想到自己已经几天没看正在追的家庭伦理剧了，就说要补完几集再睡。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楚夭寻热情地跟百里明卖安利，“《后妈的春天》很好看的，我每天晚上听得停不下来。”
百里明眉毛跳了一下，但孩子就这么一点要求，他又怎么忍心不满足。
“哦。”
楚夭寻听着这声“哦”就发觉他不情不愿，但强扭的瓜不甜，自己也不能硬塞安利。
“算了，睡觉去了。”
百里明拉住他，“我们可以看点别的。”
“什么啊？”
百里明拿过遥控器，选了部电影，按下播放。
很快，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效就从落地式音响里飘了出来，还是立体环绕的，听得人牙根发酸。
“恐、恐怖片？”楚夭寻小脸霎时白了一个度。
“夭夭是不是害怕？”
楚夭寻当然怕，光听个音效就能脑补一堆鬼故事了。但他不想承认，自己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怕区区一部电影呢？
正抿着嘴唇纠结的时候，百里明很自然地把他往怀里一搂，做出一副要随时保护他的架势。
楚夭寻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真实目的。
切，诡计多端的恶魔！
他抓过遥控器里，心里盘算好了，一发觉有吓人的苗头，就立刻按静音，一点不给百里明使坏心眼的机会。
但也不知是他胆子太小，还是百里明选的这部恐怖片高能桥段太多，看的时候楚夭寻几乎全程疯狂按静音。
主角要被回头杀了，静音。
主角要被糊一脸了，静音。
主角要被激烈追逐了，静音。
百里明就看见他一边狂按遥控器，一边拍拍胸口很自豪地说：“什么嘛，也不是很吓人呀。”
“……”
结果一说话，耳朵就分了神，电影里主角被恶灵狠狠附体，爆发出尖锐惨叫。
这声惨叫来得猝不及防，楚夭寻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抓起遥控器也不摸静音键的位置就是一顿猛按。
不管怎样，只要能快点把这部片子切掉就好。
恐怖片是被切掉了，取而代之的还是一段比较舒缓的背景音乐。
楚夭寻松了口气，竖起耳朵听，想用正常的电影情节洗掉心理阴影。
听着听着，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什么什么“和讨厌的前夫一起出差还被迫在温泉酒店共度一晚”？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剧情啊？
直到音响里飘出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楚夭寻才猛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绿色健康的电影！
两个主角还很敬业地说着台词。
“请、请你不要这样……”
“呵，这样是哪样？倒是说出来听听。”
“快点住手吧，我们现在的关系不能做这种事情。”
“过了今晚，我们就不再是这种关系了。”
……
楚夭寻听得耳朵直发烫，羞耻得快晕过去了。
偏就这时候，百里明还凑到他耳边，用平静的声音说：“很熟悉，像发生过。”
楚夭寻面红耳赤，“坏人！”
睡觉前，楚夭寻用力把自己的被褥往另一边拖，和百里明隔开很远的距离，恨不得再拿支笔画出一条三八线出来。
“不许烦我。”楚夭寻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可大概是晚上汤汤水水喝多了的缘故，他没一会儿就想起夜。介于刚和百里明绝交，他想自己去洗手间。但偏就这种时候，脑子里开始乌涌乌涌地冒一些鬼故事。
不敢去了。
楚夭寻开始翻来覆去在被窝里烙饼子。
既抹不开面儿，又害怕得不行，简直左右为难。
“夭夭？”百里明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我陪你去卫生间吗？”
“不用。”楚夭寻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
“那你陪我去？”
楚夭寻钻出脑袋，“什么？”
“这不是刚看完恐怖片么。”百里明顿了顿，很诚恳地说，“我怕。”
“……”
楚夭寻实在憋不住了，忸怩了一下，主动握住百里明的小拇指，“那……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去吧。”
百里明含着点笑意，“夭夭真勇敢。”
楚夭寻脸颊热辣辣的，这个人，怎么连夸他都像在故意欺负他。
去完洗手间，楚夭寻终于感觉轻松了，可一松开百里明的手，他又开始怕了，都不敢去掀开被子。
电影里，那个男主角好像就是一掀被子，被藏在里面的东西扑上来糊一脸的。
“你还怕不怕呀？”楚夭寻抱紧他的小猫抱枕，下巴尖儿埋进去，“怕的话，我、我可以陪你的。”
“唔……”百里明做出思忖的样子，“不怕了，谢谢夭夭。”
“……”
楚夭寻胳膊不由紧了紧，小猫抱枕被勒得变了形。
两只小猫相依为命，弱小、可怜、无助。
百里明起身走过去，端起他的小猫，严严实实揣进被窝。刚要走，衣摆被白白的小猫爪子牵住。
“你、你先别走。”
百里明拢过他的小爪子，“不走。”
“我不是胆子小。”楚夭寻认真道，“就是有点点怕鬼。”
百里明勾了勾嘴角，“我在就不怕了？”
“你辟邪。”楚夭寻道，“鬼都怕你。”
“……”
楚夭寻抱着他的小猫抱枕，拖家带口地往百里明怀里一钻，翕动了下鼻翼，点评道：“这几天你怎么都不香了？”
浑然没意识到这句话自带满满的渣男感。
而百里明就像所有家庭伦理剧里那些没良心老公指指点点的好脾气贤妻，一笑置之。
楚夭寻还不罢休，继续闻香识男人。
“我发现了，你身上的香味有时候淡有时候浓，有时候干脆没有，是不是根据心情来的？”
百里明默了默，“算是。”
“那现在算心情好还是不好？”
“不好。”
楚夭寻一想也是，毕竟自己才刚跟他绝交过。
“喏。”
百里明垂眸，看见楚夭寻抓着小猫抱枕的猫咪爪搭上自己的手背，软软的毛茸茸的触感。
“握握手，算和好吧。”
说着，楚夭寻还摇了摇猫咪爪子。
百里明和猫咪爪子握了握。
楚夭寻问：“现在呢？”
“好像更糟了。”
“……”
都让他捏捏小猫爪了还想怎么样！
“夭夭。”
楚夭寻不理他。
“宝宝？”
楚夭寻睫毛颤抖了一下。
“乖宝宝？”
楚夭寻揪起小猫抱枕怼过去，“坏人！”
百里明把这坨碍事的东西扔到一边，凑过去啄了下少年秀气的鼻尖。
“心情好点了。”
楚夭寻捂住鼻尖，“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吓人的电影，故意吓我，好让我……让我……”
百里明故意追问：“什么？”
楚夭寻把脸埋进枕头，捏着枕头角，“……坏人。”
百里明给他拢了拢被子，又捏捏他露在外面的一小点耳垂，低声道：“以后不坏了。”
楚夭寻缩了缩脖子，咕哝：“谁信你。”
却又攥着男人的小拇指不肯放。
第二天一大早，楚夭寻就去香料库选香料了。那边设施那么先进又智能，他完全能一个人搞定，但百里明偏要黏着他，说基地里的一点事都忙完了，自己现在空得很。
简直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大尾巴。
仓库里导览机器人们来回巡逻，一台导览机器人开过来，机械音问楚夭寻：“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楚夭寻摸着手上的笔记本，道：“请带我去储放海蓬子的地方。”
“明白，请随我来。”
楚夭寻刚要跟机器人走，忽然听见百里明压抑着不悦的一声轻啧。
“怎么了？”
百里明盯着围绕楚夭寻打转的机器人，“烦。”
“……”
不是吧不是吧，这个人也连机器人的醋也要吃啊？
百里明还真让所有的导览机器人都先暂停了工作，楚夭寻要找什么，他就自己陪他去。
不过，这样一来，楚夭寻的效率就低了很多。百里明在他旁边，害得他总是分心。
等找齐所有可能用到的香料，楚夭寻想先去实验室调制个小样，就对百里明说：“你先在这里等等我，如果有需要替换的香料，我就发消息告诉你，你帮我拿一下送过来。”
百里明答应：“好。”
等开始调制后，楚夭寻惊喜地发现，这次出来的香水小样出乎意料的好，远胜之前的所有。
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照这个进度下去，他只要再精确调整一下配方里数种香料的用量，最后再试验一下使用效果，就算大功告成了。
楚夭寻一旦投入进去，就彻底忘了时间，等工作暂告一段落时，才猛然意识到，百里明会不会还等在那里？
他赶紧从实验室出去，赶回香料库。前脚刚进去，就听见百里明喊他“夭夭”。
果然还等在那里。
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了。
楚夭寻走过去，伸出手，百里明把手搭到他手上。楚夭寻心内酸软，自己像没心没肺的主人，抛下又乖又听话的大狗，大狗却一点没埋怨地等着他回来。
“你就真的一直等在这里啊？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百里明说：“不想影响你。”
楚夭寻嘟囔：“你一直站在这里不累嘛？也不知道先回去。”
百里明说：“万一你有事折回来，怕你找不到我。”
坏的时候特别坏，傻的时候特别傻，这个人总是这样，楚夭寻想。
回去的路上，又经过基地附近的村镇，楚夭寻听着远远飘来的下课铃声，对百里明说：“我一直觉得你和我哥哥很像，但其实你和他还是很不一样。”
百里明问：“哪儿？”
“你不会丢下我不管，不像我哥哥。”楚夭寻没注意到男人握着自己的手略略一颤，继续道，“我知道那个时候哥哥过得很辛苦，照顾我又特别麻烦，他如果真的想走，我虽然会伤心，但也不会怪他。”
“可我真的无法原谅不辞而别。沉浸在没有结果的等待里，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百里明情绪汹涌，自己一直以来都害怕的事再次被验证。
他低声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楚夭寻轻轻“嗯”，“我知道，你和我哥哥不一样。”
隔日，楚夭寻从实验室出来，手里拿了一瓶香水。这瓶算是成品了，楚夭寻对它非常满意，虽然相比之前的作品，这瓶香水的诞生坎坷了点儿，但香调却前所未有的独特，甚至称得上是大胆。
大胆到楚夭寻握着一把测香纸，反反复复嗅了多次，心里都有点吃不准。
测香纸的挥发能力并跟不上他的嗅觉，他需要更好的测香纸，来验证这瓶香水的实际使用效果。
比如人。还得是体温比较高的人。
因为较高的体温才能更好地促进香水挥发。
楚夭寻捧着他的宝贝香水，喜滋滋地跟百里明说：“你快去洗个澡，多洗几遍，洗干净点。”
百里明：“？”
“洗完裹个浴袍就行，省得待会儿还要脱。”
百里明：“？？？”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还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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