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寻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恐怖的怪物,把他拖进了封闭的巢穴,利爪牢牢握住他的腰背,那么不讲理的蛮横力道,好像生怕他再被谁抢走。
  他被抱得快透不过气,鼻腔里狼狈地溢出哼声,闷闷的,又软又细,活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小动物。
  可怪物没有恻隐之心,一点儿都不可怜他。他越挣扎,怪物就越像被激发出捕食者的本能,死死将他按在怀中。
  楚夭寻觉得自己像一块儿被扔进平底锅加热的黄油,快融化在那高热的体温里了。
  这种真实的恐惧把他吓得瑟缩不已,可鼻端却飘过一缕极其熟悉的冷香。
  那幽幽的香味从纯黑暗纹的高级西装衣料里渗透出来,侵入他的鼻腔,侵占他的肺腑。他像被雷电击中,浑身一震,动弹不得。
  是那个把他从郁林那儿救出来的人身上的味道。
  独一无二的白蔷薇药香。
  凛冽芬芳,裹挟着一点透明锋利的清苦,在他头脑中如暴风雪般席卷肆虐。
  “你是……谁?”
  楚夭寻挤出一点轻弱的气音,被自己咬得红肿的嘴唇可怜兮兮地嘟起,看上去像在索吻一样。
  男人恍若不闻,固执地紧搂着他不放。粗急的呼喘吹拂进他的耳道,灵敏娇嫩的耳蜗被惹出要命的麻.痒,刺激得他眼眶都红了一圈。
  眼泪从不停扑闪的长睫毛下滚落,咸涩温热,柔嫩的脸颊被扎刺得发痛。
  楚夭寻哭了。
  可眼泪也没能浇熄男人的燥火,反而使他变得更坏。楚夭寻脑子乱得一塌糊涂,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就是坏,太坏了。
  坏心眼的男人又开始不停地汲取他身上的味道,后衣领都被弄得松垮开来,整片后背都落满了火炽的气息。
  幸好他穿的是长袖长裤,森严壁垒地遮住了每一片皮肤。不然的话,一定会被男人发现,他现在整个人已经像颗完熟的小甜桃子,软透了,粉透了,连桃尖儿都洇染开胭脂红,悠颤又可爱地点缀在那儿。
  两只负隅顽抗的小手被捉了过去,握住,扣紧。
  男人倾身过来,额头抵上他的肩,俊美的侧脸贴上他的颈窝。嗓音像半融化的香槟生巧,香醇浓郁,又微微苦涩,惑人得要命。
  “夭夭。”
  一声就够了。
  只一声,就胜过最烈性的毒.药,足以麻痹楚夭寻的全身神经,血液逆流,回不到心脏。
  “怎么……会是你?”
  离开过一次的人,绝不可能再度出现。明明都已经不要他了,为什么还要再一次抱住他呢?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说话啊,又要像之前那样,装成哑巴骗我对吗?”
  每说一个字,泪珠就砸下一颗。话音缘了呜咽,越来越模糊,可眼泪却越掉越凶。
  楚夭寻忽然恨极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揭开蒙在眼睛上的黑暗,为什么不能看清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
  如果他是个明眼人,还会被人这样想抛弃就抛弃、想捡回来就捡回来吗?还会被人想骗就骗、想躲就躲吗?
  楚夭寻委屈得胸口纠痛,他在楚家不管受了多苛刻的对待,都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委屈。
  “那天救我的人是你,帮我把吊坠找回来的人也是你,我想找你,想谢谢你,可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哭音浓烈的质问,泪水在尖尖的下巴汇聚,滴落进两人交叠的掌心。大手包覆着小叶子样薄软的小手,掌心一起被濡湿,湿透的掌纹更加凌乱不堪。
  百里明慢慢抬起头,黑沉得映不出万物的眼睛,逐渐浮现出莹白的星光,那是楚夭寻在他眼中成像。
  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瞎子,除了他的夭夭,再看不见其它一切。
  夭夭哭了,很伤心。
  剧烈的心痛在胸腔爆.炸,痛意驱散了噩梦般萦绕不散的负面情绪,贪婪、独占欲、躁郁,还有蚀骨的嫉妒心。
  脑海变得清明,他如梦乍醒,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竟然欺负了夭夭。
  最最宝贝的、捧在掌心都呵口气,都生怕会融化的夭夭。
  “对不……”
  话音未落,只见楚夭寻捏紧拳头,在他肩膀上用力打了一下。
  他不敢动,任那雪白的小拳头一记一记落在身上。可楚夭寻非但没消气,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夭夭……”
  “我手疼……!”楚夭寻揉着手背,抽抽噎噎地打哭嗝,“你身上怎么硬得跟石头一样。”
  “对不起。”
  “你只会说对不起吗?”楚夭寻睫毛一颤,又扇落一串儿泪珠。
  “既然要装哑巴,为什么不装得彻底一点?既然……既然要做我的导盲员,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呢?”
  眼睛好痛,身上好痛,手也好痛,心里最痛。为什么神明只盯着他一个人戏弄呢?哥哥答应一辈子守着他又不要他,百里明守了他一辈子却不告诉他。
  这一世,他都决定一个人活下去了,可神明偏又和他开起了这种反复无常的玩笑。
  百里明薄唇微动,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就是抛弃他的哥哥?恶名在外的百里明?
  还是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有病的怪物,被嫉妒心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明知可能伤害他,却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占有他,污染他?
  恶魔的舌头,不配吐露真心。恶魔的真心,在被日光照射的那一刻,会将恶魔自身烧成灰烬。
  “夭夭……”他低低呢喃,一把烧热的细砂,蒸烫着空气里的潸然泪汽。
  “对不起。”
  楚夭寻身形顿了顿,抬起袖子用力一抹眼睛,大声说:“我讨厌你!”
  “讨厌你!”
  “讨厌……”
  最后一个字被哽咽在喉咙,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很大的眼泪。
  直直地顺着件睫毛尖儿坠滴而下,消失在车内灯昏昧的逆光里。
  *
  楚夭寻决意不再和这个讨厌的人有任何关系,可这个讨厌的人却固执地跟在他后面,就像一根赶都赶不走的大尾巴。
  “我自己能回去,不用你送我!”
  楚夭寻掷地有声地拄着盲棍,小脸蛋子板得水泼不进。棍尖“笃笃笃”地碰击路面,掷地有声,每一记都带着十足十的气。
  一阵夜风吹来,凉丝丝地扑人身子。
  “啊啾!”楚夭寻立刻打了个喷嚏。
  好冷……
  不过,不能全怪夜风,要怪还得怪那个讨厌的人。讨厌的人身上太暖和,抱他又抱得太久,才令他一时不能适应外面的温差。
  楚夭寻盲棍又在地上重重敲了一下,给讨厌的人再记一笔账。
  轻轻瑟缩的单薄肩膀被及时披上了一件外套,柔软细腻的高级质地,楚夭寻整个人顿时就像被包裹在一朵散发着白蔷薇药香的温暖云朵里,舒服得不得了。
  “还给你!”楚夭寻把外套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扔还给那个讨厌的人,“你别管我,你已经不是我的导盲员了。如果你再来烦我,我……我就告诉叶先生,让他批评你!”
  一直无声随行在两人身后的“黑山羊”们彼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哦莫,今晚真是百年难遇的奇观,开了眼了。
  他们老板刚继承百里家那会儿,曾几次三番被心怀怨恨的三房那边派人暗.杀。
  有一回,对方埋伏了一场遥控爆.破,这种暗.杀方式杀伤力巨大且针对性强,场面也十分惨烈。
  可老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仿佛刚才那个只差零点几秒就要被炸成血肉碎片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大概,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能令恶魔动摇的东西。
  可此刻,他们却眼睁睁地看见,老板仅仅因为小瞎子一个拒绝的动作,就露出无措的神情。
  “好……我都听你的,你先把衣服披上好不好?”
  百里明举着外套,那副紧张哄人的样子,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黑山羊”都替他捏一把汗。
  可那俊俏的盲眼少年理都不理老板,连头都不屑回一下。
  啧啧。
  “黑山羊”们心头齐刷刷地浮现出一句挺不恰当的比喻:
  真是恶马,哦不,恶魔自有恶人骑啊……
  *
  夜里,楚夭寻紧裹被子,可不管怎么努力缩成团儿,身上还是觉得冷。
  昏昏沉沉熬了大半宿,第二天闹钟一响,他想起床去学校,却发现四肢像被灌了铅一样,酸痛蔓延,每一寸皮肤都在痛。
  楚夭寻蒙上被子,准备好好发一场汗。不过受了点风寒,肯定很快就能好,说不定下午还能去上课。
  毕竟这一世,他的身体健康了不少,不再像前世那样,小小一场感冒,就能让百里明把那些医生折腾得够呛。
  可热度并没有退下来,反而越烧越烫,身体却越来越冷,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
  楚夭寻身上痛得快要裂开,迷迷糊糊间,他想叫星星先生的名字,除了星星先生,好像也没别人能来帮他了。
  可是,星星先生应该不会再回应他了。和星星先生吵架之后,他再也没拿起过那个手机,电源切断后,自然不会再有温柔的声音流淌。
  意识慢慢下沉,楚夭寻不知道自己飘落向哪里。鼻端好像有淡淡的白蔷薇香气弥漫开来,清醇的,芳烈的,有一点点的苦意,但是暖融融的,仿佛夏天的阳光穿透葳蕤蓊郁的花丛,变成温暖的碎片,扑落在自己身上。
  “夭夭……”
  “夭夭……”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小名,遥远又模糊的声音,却温柔得令他想哭。一定是妈妈,妈妈在的话,哭泣也好,撒娇也好,发脾气也好,都会被无限包容。
  “妈妈”把他抱起来,轻柔小心,但他还是蹙起眉尖轻声哼哼。他要让妈妈知道,夭夭生病了,难受得很,妈妈抱抱夭夭,再多疼夭夭一点吧。
  果然,“妈妈”更轻了一点,简直像拥着一捧雪白的海上泡沫,无比珍惜地将他抱在怀中。煦暖的气息包围过来,很快就驱散了他身上蚀骨的冷意。
  于是,他忍不住渴求起更多温暖,他都冷了两世了,多要一点不过分吧?
  少年像睡得不安稳的小孩,要从裹得严实的被子里挣出来。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百里明有点无奈,重新帮他掖好,一会儿却又被他挣松开来。
  如此重复了几次,百里明还是耐心十足,可不听话的小朋友却恼了,像只闹情绪的猫咪崽,小爪子抓抓挠挠,腿一下一下地蹬被子。直到把被子蹬掉,整个人汗津津地窝在了男人身上,才满足地轻轻喟叹起来。
  他喜欢这样直接贴着,虽然很硬实,但更暖和,也更香。
  他是舒服了,某人可就遭了大罪,浑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当然,也不敢动。可楚夭寻浑然不知,还解放了爱娇的天性,在“妈妈”身上来回轻轻地蹭。
  可不知为何,他在向“妈妈”撒娇,“妈妈”却不给他一点儿回应,还试图按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很委屈,怎么连妈妈都不爱他了呢?
  胸膛传来一点潮濡的热意,百里明垂眸,看见楚夭寻哭了。因为生病的关系,哭起来也有气无力,没声没响,只有泪珠从长睫毛底下渗出,点点滴滴落进他的心口。
  再一次,他把夭夭惹哭了。
  巴掌大的一张脸,又小又单薄,一会儿就挂满了泪痕。百里明用温水过湿的柔软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心里却觉得可惜。换作他的本意,是很想把这些眼泪一点点吻掉的。
  他把楚夭寻抱得直起来一点,想喂他吃药。不是那种苦涩的感冒冲剂,夭夭从小到大苦药吃得够多了,他不会再让他吃到一点点苦味。
  他让医生拿来的,是一种非常甜蜜的药水,香香的水果味,效果也很好,是明照集团旗下的医药研发公司专门开发出来的。
  百里明插上吸管,递到楚夭寻嘴边。可楚夭寻好像知道这是药,小脸一扭埋进他衣服里,胳膊要去攀他的颈脖,软软地哼:“抱。”
  百里明毫无办法,心软得一塌糊涂,只得放下药水去抱他。小小的少年窝缩在他胸膛,双臂一圈就是满怀,五月初晴的云絮,娇娇软软的小猫。他觉不出他的分量,只觉得轻盈得过了分,飘走了怎么好,溜跑了怎么好。
  等连哄带骗地让楚夭寻喝了药水,百里明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额头都沁出一点薄汗。
  他经历过很多凶险的时刻,或者说这十几年来他的人生就是由无数场阴谋和算计构成的。但全都加起来,还不如怀中少年因病痛而发出的一点嘤咛,更能牵动他的心神。
  也不知是药效起得快,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多时,楚夭寻的热度就退下去了一些,迷迷糊糊地要睡。
  百里明让跟过来的家政换上洁净松软的床单和软被,刚想把人裹进去,两只汗漉漉的小手就不满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的夭夭,不想离开他。
  “抱……”
  要他抱,一直抱。
  爱撒娇的孩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好、那么乖、那么甜的夭夭,那么多年来却一直活在苦涩的黑暗里。他受了很多委屈,却连撒娇都成了奢望。
  百里明呼吸有点凌乱,深渊般的黑又逐渐在眼中凝聚。
  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毁了楚家,毁了楚夭寻的爸爸、弟弟、继母……把百里棘从坟墓里挖出来……砸开他的棺材……将他尸体剁碎成千千万万片……
  纠缠折磨他的噩梦又悄然攫住了他。
  可怕的幻影在如水波浮现,他看见楚夭寻躺在自己臂弯,苍白的脸,安静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为什么,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叫他,他都没有再醒来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怀中的瘦小身体也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时间不是无形的,时间有千钧之重,尖锐无比,“滴答、滴答”地从他身上辗轧过去,万剐千刀,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该向谁复仇,甚至不知道该去恨谁。该死的人有很多,但最不可饶恕的还是自己。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反抗百里棘,那自己就能一直牵着夭夭的手不放开,护着他慢慢长大。
  又或者,不长大也可以,只要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他知道他的夭夭从来不会要求得太多,院子角落里的一丛小花,都足够让他开心很久。
  一切都被自己毁了。
  世界上再没比自己更无能的人,足足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有了为珍爱的人遮挡一切风雨的能力。
  夭夭逝去了,他的灵魂也被掏空了。要不了多久,这具冰冷僵硬地躯壳也会死去。不用任何人杀,就能这样死去。
  他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野狗。
  野狗一无所有,仅仅死咬着最后一个愿望。
  最最强烈的、无可取代的、必须实现的愿望――
  冥府也好,天国也好,追去楚夭寻的身边,把他带回充满阳光与花香的人间。
  他不会做愚蠢的俄耳甫斯,把爱人遗失在永久的黑暗国度。他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哪怕要以自身为代价,他也要祈求神明,无论如何,至少让那孩子拥有幸福的未来吧!
  细细的,微微的,手上传来温暖潮润的触觉,鲜明又真实。
  他看见,被子里伸出一只小爪子,伶仃的腕骨,细弱的手指,雪白的皮肤隐约可见静脉血管,冰雪之下静静流淌的淡蓝小河。
  小爪子摸摸索索,攀上了他的手背,握住他的小拇指。
  紧紧地握。
  代表承诺的手指,象征坚定和可靠的手指。
  楚夭寻牵住了他的手,把他从梦魇中带了回来。
  这一次,也是头一次,他没有被噩梦困住,也没有再被病发折磨。
  他就在夭夭身边,夭夭也在他身边。
  咫尺之间。
  *
  楚夭寻沉沉地睡着了,呼吸匀净,平和安宁。一根小拇指的相牵,让他们都不会再做噩梦。
  傍晚的时候,楚夭寻醒了。热度退了,身上都是湿漉漉的都是发出来的汗,整个人松快了很多,就是四肢酸软虚乏,一点都提不起劲。
  他听见厨房里传来“咕噜咕噜”煲东西的声音,香味飘送过来,竟然勾起了一丝饿意。
  百里明走进来,身上还系着小熊摘采草莓围裙。
  “夭夭,感觉有好点吗?”
  楚夭寻一怔,两只手揪住被沿,慢慢拉高遮住脑袋,不理他。
  百里明怕他闷着,想把被子掀开一点,谁知里面迅疾地探出一只小爪子,在他手背上狠狠挠了一下。
  百里明看着三道细细的抓痕,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真好,夭夭肯理他了。
  “对不起。”
  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楚夭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缩成一小团,继续做一颗小蘑菇。
  还道歉!这个人长嘴干什么使的,要不就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那天晚上在车上,我不该那样。”百里明斟酌着措辞,“看到你和那个小混……同学关系那么好,我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被子团儿里的人还是一声不吭,好一会儿,里面才瓮声瓮气地传出:“我和别人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百里明黯然垂眸,“确实没有……”
  楚夭寻更气了,“那不就行了?我爱和谁好和谁好,你凭什么管我。”
  百里明皱眉,“桑清不是好人。”
  楚夭寻拉下被子,“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
  “还知道他不是好人?”
  “……”
  “这么一想,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正好出现在那儿?”
  “……”
  “搞得你知道像我要去哪儿、和谁去一样……”楚夭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挣着身子去抽屉里拿手机。
  发过烧后有点泛白的薄嫩嘴唇凑近屏幕,又软又颤地开了口:
  “星星先生……?”
  空气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扬声器里的富有金属感的电子音,和男人近在身畔的低醇嗓音,同时沉沉响起。
  它们来自不同的方向,却不约而同地在耳中交汇。
  “我在。”
  ……
  苍白的小手慢慢握紧手机,一滴、两滴,屏幕被温热咸涩的液体打湿,明晃晃地倒映着楚夭寻的伤心。
  或许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混乱的,混沌的,复杂的。
  当百里明惶乱地半跪下来,想把他搂进怀里,哄他别再哭的时候,他没有打他也没有推开他,反而头一低,顺势靠上了他的胸膛。
  “你欺负我……你欺负我……你太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百里明抬起手,顿了顿,轻轻贴上少年颤抖不已的单薄背脊。
  “夭夭……”
  肩膀上陡然传来一阵锐痛,楚夭寻在咬他,细白的贝齿咬出的牙印也是小小一个圈,而且很快就松了口,都没破皮流血。
  百里明觉得遗憾。
  “我……我咬痛你了吗?”楚夭寻不安地仰起小脸,含着一包汪汪的泪。
  百里明犹豫了一下,说:“痛得快死了。”
  “谁让你欺负我的……”楚夭寻憋着气,历数这个男人的罪状,“欺负我……骗我……”
  还不要我。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他不会骂人,也从没说过谁的坏话,一番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除了“坏”这个字,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男人。
  可尽管这么坏,为什么还是想要靠近。
  为什么……一点儿都讨厌不起来呢?
  想要讨厌他,要费很多心劲儿。
  想要靠近他,却像是纯出本能。
  楚夭寻脑子很乱,微微晕眩,发过烧后虚软的身体支撑不住,幸好百里明一直稳稳地揽着他,他气呼呼地挣了几下,又怎么可能犟得过这个坏男人的力气,只能很憋屈又很舒服地窝在他怀里。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委屈,有一点想流泪的冲动。但这种在心口慢慢膨胀开来的酸楚感觉,又好像不全是因为坏男人骗他欺负他。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实情吗?”楚夭寻轻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的、假的、真假掺半的,他只要坏男人给他一个理由就够了。哪怕是敷衍的理由,他也会全盘接受,既往不咎。
  可男人还是缄默,只是揽着他的胳膊紧了紧。
  怎么和百里明那么像,楚夭寻不自觉地咬起了下唇。
  前世,百里明也总是沉默,他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去做。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连死都轻描淡写,却为什么连和自己吐露一句真心的勇气都没有呢?
  不要忘了,自己可是瞎子,还是一个眼睛盲了、心也不亮的瞎子。
  “不想说就别说了。”楚夭寻很失望,却听男人低哑地唤了声“夭夭”。
  艰涩的语气,甚至带着些不易觉察的颤声,仿佛要说的是极其难以启齿的事情。
  “有时候,我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我怕我会伤害你。”
  “和你去妈妈墓地的那天,我就差点伤害了你。”
  “昨天晚上也是,在车上,我……应该也做了让你害怕的事情。”
  楚夭寻听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百里明注视着怀里男孩柔软的发心,心脏一阵阵地紧缩。
  夭夭是不是害怕了。
  夭夭是不是要从自己身边逃开了。
  夭夭一定是……不要自己了。
  楚夭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什么嘛,不就是像这样抱一下嘛。”
  少年纤细的手臂,有点费劲地环着他的肩膀。
  “我又不是胆小鬼,你突然抱抱我,我怎么可能害怕嘛。”
  百里明喉结滚了滚,发现焦渴得难以发出声音。
  夭夭不知道他内心深处隐秘的黑暗,在他被噩梦纠缠的无数个夜晚,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总会如同肥皂泡般,“咕嘟咕嘟”地涌现在脑海中。
  多彩的,绚烂的,泛着近乎糜艳的光芒。
  漆黑粗重的锁链,扣上细嫩得一掐就断的玉白脚踝。虽然铐圈里衬了厚厚的棉绒,但娇气的皮肤还是被磨得发红。
  如果他的男孩觉得疼,他就把这只脚拢进怀里,涂上芳香油润的膏脂,轻轻地吹,慢慢地揉。
  男孩一定会因难忍的羞赧用手背挡住红透的脸,上挑的眼尾露出来,蓄满薄泪,湿红如春睡海棠。
  他就凑上去,用一种更叫他害羞的方式,让他流出更多的眼泪。
  还要,铸造一座不被任何人发现的金鸟笼,在鸟笼里堆满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这样,漂亮羽毛的小鸟就会喜欢这里,打开笼门也不会飞出去。
  他把小鸟捧在手心,听小鸟婉转啁啾。可爱的、可爱的、只属于他的小鸟……
  还有许多更难以启齿的绮思,再浮现之前就被他生生掐碎。碎片反射出来的,是多看一眼都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夭夭觉得没什么关系的抱一下,不过是他极力压制内心的黑暗源泉后,做出的最后让步。
  然而,仅仅是那么一小滴清水,对沙漠里干渴到极点的旅人而言,除了更加痛苦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就那么一点点事,怕这个怕那个的。”楚夭寻撇撇嘴,“而且,真正让我难过的,是你骗我、欺负我,还有……”
  少年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轻轻地咬起了下唇。
  百里明追问:“什么?”
  “我怕……不辞而别。”楚夭寻低声道。
  说完,他没有听见男人再回应他什么,只是呼吸些微紊乱。尔后,男人忽然用一种古怪沙哑的嗓音说:“我去厨房看下粥煲好了没。”
  粥煲得有些慢的样子,过了很久,他才回来。
  砂锅盖子一掀,热腾腾的白汽扑在脸上,香喷喷,甜滋滋,一锅熬得半融化的牛奶南瓜粥。
  百里明把粥盛到小瓷碗里,用小勺子搅开来,喂给他喝。
  楚夭寻抿了一小口,说:“烫,要呼呼。”
  其实,他虽然是猫舌头,但男人喂给他的每一勺粥都晾成了适合的温度,一点儿都不会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使唤起了人。听着男人轻轻吹气的声音,还有点乐在其中。
  “小明哥哥。”
  “以后别叫小明哥哥。”
  男人开口时鼻音浓重,不知是刚才被厨房的烟雾熏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啊……?”
  “就叫哥哥。”
  哥哥……
  楚夭寻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张开樱唇,“哥……哥?”
  “嗯。”百里明应得自然又理所应当,仿佛早就习惯被这样称呼。
  楚夭寻鼓起腮帮。
  百里明问他:“怎么了?”
  楚夭寻腮帮更鼓了,自己真没用,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这个人。
  “那你以后还会走吗?”
  “不会了。”
  楚夭寻举起手,“拉勾。”
  白嫩嫩的小拇指,指尖洇着粉,晃了晃。
  百里明喉结略滚,把手指勾了上去。
  “哥哥,这些天,叶先生有按时发工资给你吗?”
  “没有。”
  听着男人有点低落的语气,楚夭寻几乎能想象他平时过的是怎样捉襟见肘的生活。
  “我没事的,你放心,不至于过不下去。”
  男人说完,还轻笑了一下。楚夭寻知道,这叫故作坚强,但他不希望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故作坚强。故作坚强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儿,他想给这个男人更好的生活。
  “这个给你。”楚夭寻从床边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我之前带去参加展会的橙花香水,不过真正有价值的是里面的配方,很多公司都想高价收购。”
  百里明看着他,“你为什么给我?”
  楚夭寻露出“你是不是傻呀”的表情,“当然是卖钱哪。”
  “……”
  “葛天老师说,那些公司给的报价都太低了,如果想转让,一定要卖给明照集团下面的香料香精公司,不管报得多高,对方都不会压一分钱的价。”
  “……”
  “就是百里家的明照集团。”楚夭寻比划了一下,“百里明你总知道吧?”
  “嗯,那个名声不太好的人。”
  楚夭寻笑了起来,“什么嘛,应该是糟透了才对。”
  “不过,外界的传言并不足信。”少年敛起笑容,认真地说,“但如果我有机会了解他,说不定会发现他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人。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只要我觉得他好就够了。”
  百里明一直顿在半空中的双手,慢慢地接过了那个被端正系上缎带的礼物盒。仿佛直到此刻,他才敢去触碰、去接受楚夭寻的好意。
  “如果以后叶先生再克扣你的工资,你也不用担心。”
  犹带稚气的少年直了直腰杆,显出十分的安心可靠,宽慰起这个比他大十几岁的男人。
  “等我赚钱了,我会给你发工资的。”
  “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噢,我可是会给你安排很多很累人的工作的。”
  百里明深深注视着他,黑潭般深邃的眼眸,漾开丝缕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好。”
  “现在就有新工作想拜托你。”楚夭寻抿抿嘴唇,小脸红红地道,“我手脚还是发软没力气,你抱我去洗澡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软饭攻小明,花老婆的钱,还能和老婆贴贴,谁酸了我不说(怒)
  我朋友说,她觉得夭夭因为不会骂人,不管怎么被坏狗欺负,翻来覆去只有你太坏了你是大坏蛋,特别涩,还说她也想被夭夭骂,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怒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