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申时前后，日头开始西沉，曲敬收到了姜莼如遣人从鬼樊楼送来的书信，信中告诉曲敬，昆仑墟会的最后一场今日已然结束，姐弟二人并随行人员也开始整理行装，准备第次日一早便即动身返回烈山城。之前对姜家怀有叵测之念的那彭异，以及与他同来的夔州彭家一干人等，在姜家姐弟回返无忧洞之前便已尽数离开，因此现下并无危险；那闹着打算提亲的陈寻也已被暂时按了下来，且假消息也已放出，想来问题不大，请曲敬放心，“鄙寓均安，当释忧念，诸多烦渎，惶愧奚如；若遗不当之处，尚乞若思谅宥。”信的末尾，姜莼如说，明日早上辰正二刻，姜家一行人会驱车来到曲宅门外等候，与曲敬一同上路，还说让曲敬不必劳心准备沿途的用度，自有姜家一力承担。
“嘿，还真是办事周到，只是这字……嗯，字写得倒也不差，不过少了点女子常见的柔美端庄，倒是多了几分张扬豪气，确有些意思……”曲敬心中暗自点评，而后郑重将信笺收入怀中。
于是当晚，曲敬又是一通忙碌，先见了老管家沈石，如实告知了自己的打算，拜托石伯守好家门，也看顾墨云；又找到汪大掌柜，将未来几日可能用到的账目钱款置备充足，足以周转到父亲回京；最后亲笔写好了给父亲的信件，交给墨云收好，待父亲返家，便呈送上去，同时又把一些私密之事详细交待，要墨云记好，到时私下里向父亲一一转述。安排完这些，已经过了子时，知道天一亮就要开始舟车劳顿，因此匆忙睡下，自不必表。
曲家人丁不旺，只有曲成殷与曲敬父子二人，也无女眷内室，因而宅子里边的使唤佣人也便不多，平日里只有一个老管家沈石与三四个在曲家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仆打理着府中一应事务，汪大掌柜帮着内院处理生意上的账目，五七个小厮做些洒扫杂役和跑腿司阍，两个厨娘负责一家子上上下下的饭食，外加小丫鬟墨云照顾曲敬起居。说起来，这与开封城里其他豪富之家，动辄姬妾七八位，丫鬟、小厮、司阍、护院数十人比起来，几乎可以算作冷清了。这几日家主曲成殷出门，身边又带走了几个仆从，家中剩下的，除了曲敬与墨云，石伯和汪大掌柜之外，不过就是两个厨娘、几名老仆，还有几个洒扫守门的司阍。
到了如今，曲敬又要离开，家中一下子就彻底失了主心骨，墨云自然心中难受，因而一夜未曾睡好，天不亮又起床，为曲敬最后再检查一遍行装。待到曲敬也起床更衣洗漱已毕，便看到墨云两个黑黑的眼圈和脂粉也掩饰不住的憔悴面容。
“唉，墨云啊，真不是不愿带你，实是多有不便。你就乖乖在家，帮少爷我守好家门，也是大功一件，行吗？还有不少事要你替我去办呢，你若是不管了，交给别人我是真不放心。”曲敬一脸认真，对墨云道。
“少爷放心吧，贾大家的话本我替你去听，回来就抄录下来，等你回家便交给你，误不了事的；城西齐云社的蹴鞠赛，到了山岳正赛那天，我也定然会记得替你去押上几注，还有……”墨云没好气地点头应和，直到曲敬满意点头，方才罢了。
正忙碌间，敲门声响起。墨云打开房门，却是尹湛站在门外：“大少，昨天就听说你要出远门，我等了一整天，也没听到大少招呼我收拾行李，这是有了两位新的高手在侧，便要把我丢下了吗？”
曲敬一拍脑门，口中不住道歉：“嗐，你看我这记性，事情太多，倒忘了跟尹兄讲了。尹兄可千万不要介意，小弟还要多多借助尹兄的本事呢，怎么会把尹兄丢下！只是不知尹兄是否愿意与小弟一起出趟远门？”
“既然大少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那自然要追随大少左右的。不过……”
“我懂，我懂！出门在外，不比闲居京师，当是要加钱的。尹兄快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就要出发了……”相处了这么多日子，曲敬哪里还不明白尹湛话中的意思？
“大少是个爽快人！至于东西，也不必收拾了，喏，都在这了。”尹湛站在门外，冲着一旁努了努嘴。曲敬探头出来，这才看到，一只葛布包袱便放在门边。
打发了尹湛，曲敬想了想，觉得此次离京确实有些仓促，若是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怕是不免让一些人惦念或是口诛笔伐。于是又匆忙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地草草留下了几封书信，均是写给平素里还算投契的几位狐朋狗友，只说自己有些急事不得不暂离京城，待日后回转，再相聚叙旧，至于之前约好的一同听话本、赛蹴鞠之类，便“事远路牵，不克赴会”了。写毕，交予墨云，叮嘱她等自己离开之后，就遣人分别送出。
既已坐在了书桌前，曲敬略一沉吟，又铺开一张信笺，取过镇纸压了，提笔蘸饱了墨，恭恭敬敬写下了“演山公先生函丈”几字，显是写给演山先生黄裳的。
自那日黄裳造访曲家，到如今已过了将近半月。之前黄裳初从福州返回京师，尚未安顿妥当，事多且杂，故而除了当日到曲宅叙旧之外，此后几日均未再有走动；到得数日后，又有黄裳的短札送来曲宅，言道已然安置停当，且官家给指派了新的差使。但之前修订道藏之事毕竟是自己一手主持，如今虽已完备，但官家对这部道藏甚是重视，日日翻阅，而道家典籍毕竟多有讳言隐语，读起来艰深晦涩乃是常有之事，所以依照官家的意思，黄裳需得每日入禁宫陪伴君侧，以备谘询，因而一时不得空闲再容晤面。
收到那封短札时，曲成殷已然离京，曲敬便代表曲家给回了信，先例行问候，再告知黄裳，自己父亲因故外出，或月余、或两月，方能回京，又说待演山公有了空闲，自己必定过府登门拜望。然而，后来诸事牵扯，直到此时，曲敬也没有去看望黄裳。
如今既然连自己也要离京，那便须得告知黄裳，否则便太过无礼了。
当日听黄裳与父亲的对话，老人显然是知道鬼樊楼与风氏、姜氏之事的。故而在信中，曲敬也不讳言，捡能说的大体述说了前因后果，又道自己也将离京一段时日，待到来日回京，再登门拜首，聆听教诲云云。
郑重将信交给墨云，并叮嘱她，这封信需要交给老管家石伯，让石伯备了礼物，亲自把信送到右仆射府，交到演山公手中。
再然后，又是几封写给家中产业铺面掌事人的信，把生意上的事做出了交待， 林林总总一通忙碌，总算是把能想到的、且有必要的亲朋故旧都通知到，这才略微安心，想来不至因自己突然离开而有所失礼。
最后，是一封写给父亲曲成殷的长信。信中，曲敬详细说了近日来的情形，并讲述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此次离京，一来是不得已而为之，二来，也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开拓视野，料想必有所增益。
到得此时，已经是辰正时分了。曲敬打开案上一只木盒，将千机弩取出，收进了左臂袖管，又检查了怀中一只黄铜盒子里的两块陨玉碎片，眼看一切都已停当，叫上尹湛，又唤来管氏双杰，还未出门，院门之外已有勒马停车声传来，正式姜家一行人的车队到了。
队伍有二十余匹马，三辆马车。从车窗看进去，第一辆车里是姜莼如与凝翠主仆二人；第二辆车的车帘已然挑开，姜坼在里边挥手：“嘿，气若游丝，上这辆车！”曲敬笑笑，便依言钻了进去；第三辆车则是些行囊包裹，在随从的帮助下，曲敬几人的随身行装被装上了车，尹湛与管氏双杰则上了马，一队车马缓缓启程。
从挑起了帘子的车窗中，曲敬向着已泪眼朦胧的墨云挥了挥手，又对站在墨云身边的老管家石伯点点头。眼中的景色开始后退，逐渐加速。曲敬此刻只觉得，欣喜与期盼，好奇与向往，还有淡淡的哀伤和一丝丝的恐惧，种种情绪夹杂纠缠在一起，说不清楚。心中似有所感，抬头望去，远远的一面高墙上，风奚儿坐在墙头，双脚一荡一荡，正对自己挥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