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贵客见笑了。”中年管事一边继续带着众人前行，一边含笑介绍：“其实到了此处，才算是真的进了无忧洞，这洞中虽不比上面的京师人口百万，可是数万人还是有的，此处是洞中十一处市集里，排在第二大的，诸位请看那边，从那两根高挂着气死风灯的杆子下的洞口过去，是外洞范围，寻常人等，不管是作奸犯科的、被朝廷追索的，还是得罪了仇家走投无路的，或者干脆只是进洞里寻个安身之处的，都可以随意落脚，只要能有命活下来就成；可是从那两根高杆下过来，自我们脚下的集市开始，一直到那边深处，”说着，中年管事换一只手，指着另外一边，接着说道：“也就是鬼樊楼的所在，这些都属于内洞的范围，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了，需在鬼樊楼的名册上挂了名的才能得到内洞的庇护。当然，各位贵客虽不入名录，但有那块木牌在手，自也能畅通无阻。各位请随我来，前边不远处便是鬼樊楼了。”
口中说着，脚下却没停，带着众人穿过集市，继续向前。
行至集市尽头，在洞壁的一隅又进入一处不足两人高的甬道，才行出十余丈，便见前边三岔路口的一侧，走出一行人，看他们前行的方向，是与自己同路。
这群人明显与洞内人等不同，一个个都衣冠鲜亮，身上穿金戴玉，气度不凡。为首的是一青年，容貌英伟，气宇非凡，生得一副好皮囊，微一偏头，正瞧见姜家一干人等。青年略微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来，双手抱拳，朗声道：“这不是莼如妹子吗？青州城一别，甚是挂念，也真是巧了，偏偏在这里遇到。”
姜莼如眉头微不可察得蹙了蹙，轻巧巧压了个万福，礼貌中透着疏离：“哦，原来是陈世兄，久违了。”
“妹子也是来参加这墟会的吧？要不说可真是有缘呢，为兄常年在老师处学艺，偏巧前些日子回了趟家，便被家父打发来了这里。也幸亏有了此行，否则此番还见不到妹子呢！”
姜莼如鼻子都微微皱了起来，也幸亏身处洞穴之内，光线暗淡，才没被对方察觉。
“咳咳！姓陈的，怎么的，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是看不起我吗？还是眼里就没我这个人？”不愧是亲弟弟，在敏锐地发觉了阿姐的异样之后，姜坼果断跳了出来，直接挡在了姜莼如身前。
“呃……小坼贤弟也在啊，呵呵，洞中太暗，一时没注意到……见谅见谅……”陈姓公子略觉尴尬。
“嗯，行吧。”姜坼鼻子里哼了一声，陪着姜莼如便往前走，一边刻意保持挡在阿姐与陈姓公子之间，口中假意与姜莼如耳语，实则在场众人都能听到，“这劳什子的墟会，来的都是什么人啊，也不筛选筛选的吗？”
陈公子颇有唾面自干的胸怀，闻言道：“听说除了你们烈山城姜氏和我们太行陈氏，还有夔州彭氏、江州王家、蜀中雷家，当然少不了天水风氏，另外还有西夏几个世家，以及辽国的大族子弟，还听说也有朝廷的人，不过不知道是托哪家的名。说起来，这次墟会，咱们这一代的青年俊彦基本上都已到了此处，也可谓是群贤毕至了。”
“嗬，都不要脸的吗？……别把我家和你们放一起说……”姜坼嘀咕。
“无趣的紧。”姜莼如都懒得再往陈公子那边看一眼，撇撇嘴，也低声道。
于是也没有什么兴致再打量这无忧洞，只是讷讷跟着带路的中年管事，径直进了鬼樊楼，一路再无言语。
在房中闷了几日，虽然每日里吃的都是珍馐佳肴，睡得也是楠床丝衾，但想到周围尽是如陈公子一般的无趣之人，姜莼如仍是闷闷不乐，心中不免又抱怨起自己这忽然迷失的运气。
同样闷闷不乐的还有姜坼。本来希望随着阿姐来开封城能快活一把，没想到不但一路坎坷，到了之后就直接“入土”，身边还时刻围绕着如同苍蝇般嗡嗡叫的讨厌鬼。
“阿姐，不能总在这耗子洞里憋着了，我都快憋炸了！反正墟会开始还有几天，咱们去外面游玩一番吧？听说遇仙楼的美酒京中一绝，能和大内的御酒比，要不，咱去尝尝？”终于，姜坼找到姜莼如，开始怂恿。
“你才多大，就惦记着喝酒，回家我就告诉爹爹！”
“别啊阿姐，你想想我都替你背了多少次锅了？我说过什么吗？我记得，上次阿爹说武库中不见了秋蝉剑和步光剑，发了好大脾气也没找到，哎呀我想不起来我见过谁拿着两把剑互砍，说要看看哪把剑更锋利来着……”姜坼做沉思状。
“哎呀小坼，想这些多费神啊，我看咱们还是出去逛一逛吧！”
姜莼如其实也早想出去，但端着长姐的架子，又不愿在弟弟面前失了颜面，一直忍了几天，如今听到姜坼的提议，正中下怀，两人一拍即合。
然而出门时又起了波折，还没出鬼樊楼，姜莼如就又被不知是神出鬼没还是守株待兔的陈公子逮个正着，拦着去路嘴里说个不停。碍于两家的交情，姜莼如也没法真的便撕破脸去，可姜坼却不管那么多，早就对东京汴梁开封府向往已久的他只留给姜莼如一句“阿姐我先走了你出来了记得去找我”，便拉着给他在无忧洞内带路的向导，消失在昏暗的洞穴深处。
于是，这才有了曲敬的那次无妄之灾。
说回曲敬这边。
自从周鉴升说可以找个保镖，曲敬便用上了心。
人选其实是有的，曲敬恰恰就知道这么一位。
说起来，这也是一位奇人。
此人名叫尹湛，在开封城的坊间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一个人物。据曲敬所知，这尹湛年龄不大，约莫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眼还算英俊，只是有些不修边幅，穿衣邋邋遢遢，头发也时常显得乱蓬蓬，总像是没睡醒一般，眼睛半睁不闭的。平日里，这尹湛总在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市场里边厮混，张罗些个真真假假的古董字画之类，倒买倒卖也有他，坑蒙拐骗也不少。不过，不知道此人是在哪里有些门路，倒也总是能拿出些货真价实的稀罕物件。于是，好些个有点闲钱又喜好这口的客人，倒也喜欢在他的摊位上挑挑拣拣，反正也便宜，而且这一行的规矩就是这样，若运气好买到了真东西，那就算是捡到漏了，合该得笔富贵，若是运气不好买到了赝品，倒也不至于气急败坏，自己打了眼，又怨得了谁？
常人只知道这尹湛买卖些文玩古董，但是在另一些人眼里，尹湛还有一个身份——开封城消息最灵通的包打听，也便是情报贩子。
情报贩子这一行，自古有之。从军国大事、朝廷动向，到江湖隐秘、豪门恩怨，甚至于张家长李家短、哪家的寡妇最好看，所有的消息，都是可以卖钱的，只要能找到对这消息感兴趣的人。而尹湛，恰恰就有这样一双慧眼，总能挖掘到隐秘的消息，还能找到恰当的买家，然后把最合适的消息卖给最需要的人。而且，尹湛此人虽公认有些奸猾惫懒，但是极重然诺，买卖上的事，只要收了钱，就必然竭尽所能完成雇主委托——当然，卖假古董的时候除外——古董买卖那是双方眼力和智慧的对决，无关信诺。时间一长，在这一行里，渐渐也便有了不小的名气。曲敬家中是开封数得着的富商，并且父亲又素来交友甚广，黑白两道，都是有些门道的，不然也做不到如今的地步，而曲敬，也早早就被父亲叮嘱要熟悉家中的买卖， 做好接手的准备，因而，尹湛的名字，曲敬还是知道的。
按说，像是尹湛这样消息灵通的人在开封城里也有不少，曲敬之所以单单选中了此人，还有一个原因：别看尹湛虽然整天无精打采，看起来也不壮实，但其实此人身怀武艺，而且绝非庸手。
那还是大半年前，某日曲敬恰好见到尹湛从自家侧门而出，客客气气送他出门的，是跟随了父亲几十年的老管家沈石。事后曲敬去询问老管家，老头笑呵呵地告诉曲敬，原来，前些日子曲家名下一家珠宝商号的车队护送着百余颗东珠从辽国返回，结果在途经大名府马服山的时候，却遭了强人，价值数十万贯的冬珠被一掠而空。由于这批东珠的进货渠道有些问题，于是便没有惊动官府，而是由父亲曲成殷点名请来了这尹湛帮忙了结此事。结果，往返合计近千里的路程，尹湛仅仅过了五天时间，就已经提着一只装满了东珠的破布口袋又出现在了曲宅的门前，看上去除了风尘仆仆且略有疲累之外，竟无半点损伤。几天后，派去探听的人从大名府知府衙门带回了消息，说是马服山上的土匪寨子从匪首到喽啰的一百四十七人中，有一百二十五人自缚双手，连城一条长龙，出现在了大名府的知府衙门门前，声称是来投案的，并称自己罪不至死，还说寨子里身上背着命案的二十二人已经死了。事后，官府果然在马服山上的寨子里发现了尸体，经仵作查验，全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而死。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寻这尹湛，曲敬也不再犹豫，便径直便往大相国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