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自唐代起便是皇家寺院，如今更是备受朝廷推崇，香火极是鼎盛。本朝惯例，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供京师百姓自行买卖货物，官家还亲自赐名为“万姓交易”，或是家有余物需要出售，或是珍奇玩物想要易主，既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现钱买卖，一切全凭自主，百无禁忌。
然而，今天并不是大相国寺开放交易的日子，相国寺里略显清静，只有僧人和香客进进出出，哪里能见到尹湛的影子？不过这并不能难倒曲敬，在寺院中游览了一番，并顺手在大雄宝殿上了三炷香，而后在寺院的天王殿的门外，曲敬瞧见了他要找的人，一位长得甚是机灵的小沙弥，也是这寺中脑筋最灵光的包打听。
“小师父，别来无恙啊？”曲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阿弥陀佛，是曲施主啊，好久不见，来上香吗？”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还礼。
曲敬笑道：“已经给佛祖上了香了，特地来寻小师父，想请小师父给看看手相，再卜算一卦。”
小沙弥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面上赔笑：“施主说笑了，佛门弟子，并无看相卜卦的本事，那是道士们的修行。”
“此言差矣，我这卦象还非得小师父来解才行。”说着曲敬上前半步，靠近小沙弥，一手亲热地把住小沙弥手臂，另一只手在二人身体的遮掩中，摊开掌心。
看到曲敬掌心那粒黄灿灿的金豆子，小沙弥当即咧开了嘴，“施主太客气了，方丈常告诉我们要广开方便之门，既然施主非要小僧来解这一卦，那小僧就勉力试一试吧……不知施主打算问些什么……”
于是，凭着一张笑脸和袖中的金豆子，曲敬很容易便打听到了尹湛最近这段时间的住处——城南五岳观。
五岳观当然是一处道观，而且还是皇家道观。
只不过，这处道观占地有些大，道士却不甚多。观里空出了太多的空房，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围墙上另开了不少的侧门，又加建矮墙，将空房分割成不同的小院落，用来对外租赁。尹湛就租住在此处。
五岳观庚字十七号院厢房之中，尹湛正手忙脚乱收拾行李，嘴里咕哝：“他娘的！小秃驴，竟敢这么快就又把爷给卖了，你等着我的！不管你吃下去多少好处，该归小爷的那一半都得给爷吐出来！……不过，确实是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正自嘀咕，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尹湛，你给俺出来！”
尹湛激灵灵打个冷颤，眼珠转了转，捏着嗓子隔窗答道：“尹公子现下不在，请问门外哪位？阁下可留下姓名，待尹兄回来，我也好转告一声。”
“老子是中原镖局总镖头方于通，你告诉姓尹的，前些日子他卖给老子的那本《大正剑典》，他娘的只有总纲部分看着像是真货，后边的剑诀和剑招全都是拿烂大街的八卦剑充数，真当我好欺负吗？他必须给俺一个说法！”
“好说好说，在下自当转告。方总镖头慢走不送！”尹湛忙不迭应承道。
那方于通转身走出几步，脚下一缓，眯着眼睛想了想，复又回转，冲屋内沉声道：“那刚才答话的，你又是什么人？”
等了片刻，不见屋内有任何动静，方于通目中渐起阴霾，扬声道：“到底是谁！怎么不敢出声了吗？……还是说你就是尹湛，藏头露尾，诓骗于俺？”
话音未落，这座跨院的门外又一胖大的中年男子迤然负手而入。甫一踏入院内，便是一愣，颇为诧异地道：“方总镖头也在这里？不知所为何故？”
“哦？彭掌柜？”方于通回头看到来人也是一怔：“彭掌柜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是不是你们宜古斋……也被这姓尹的坑了？”
刚刚进院的彭姓男子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这么说……咳，说来惭愧，前几天从姓尹的这里得了一只瓷碗，说是当初女帝武曌用过的，我看形制花色和底款全都对，便收了，谁知回去准备清洗污迹的时候，刚一沾水，碗就裂开了，却原来是只碎碗！”
二人互倒一番苦水，也便不多言语，方于通向彭姓男子简单诉说了自己来此之后的情形，二人略一商议，并不废话，冲屋内喝了一声“得罪了”，便拉开架势，直接踹门而入，可屋内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后墙上的一扇二尺见方的通风窗子敞开着，窗前有张案几，一只脚印隐现其上……
而在片刻之前，尹湛屋子后窗之外，刚刚从窗子里跳出来的尹湛一脸便秘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曲敬。
曲敬没有说话，尹湛此刻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挠了挠头，用口型无声发问：“曲大少？你在这干什么？”想了想，拱手作揖，继续无声发问：“我最近的主顾里没有大少你吧？”
曲敬只是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了招手，示意尹湛跟上，转身便走。尹湛没得选择，只能跟上。
七拐八拐，从屋后的小巷子里转出，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又顺着背街行出了好一段距离，在曲敬的带领下，二人闪进了一间不大的茶肆，在二层开了个小间，曲敬示意尹湛坐下，待茶博士点完两盏团茶，退了出去，曲敬这才微微拱手，对尹湛笑道：“尹兄还记得小弟吗？”
“嘿嘿，曲大少嘛，记得记得。承蒙令尊看得起，也是曾在贵府混过几口饭吃的，怎敢不识得大少你？”说着，眼珠咕噜噜乱转，试探问道：“我这人记性不好，敢问，大少最近在我这里买过东西吗？”
“这倒是没有。”
尹湛听罢，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却听曲敬轻轻啜了口茶，问道：“却不知，中原镖局的方总镖头和宜古斋的彭大掌柜，找尹兄何事啊？”
“嘿嘿，混口饭吃，不敢污了大少的耳朵，不提也罢……”
“说说呗，方总镖头那是京中数得着的用剑高手，却从你这买了假的剑谱；彭大掌柜是行里人称‘慧眼烛照’的古董行家，也在尹兄这打了眼；小弟甚是好奇啊，到底怎么做到的？”
说到这些，尹湛面上便露出了自得之色：“既然大少想听，那我就说道说道，班门弄斧，让大少见笑了。”说着也端起茶，一仰脖，一盏茶便入了肚，“要说方于通这人，功夫确实是不错的，只不过性子太急，而且脑筋不好使。前几天，我自己编了一本《大正剑典》扔在摊子上，他只看了开头，就认定是真的，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想来是怕我反悔不卖给他，急匆匆就付钱走了，谁知道如今又来寻我。买卖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谁也没刀架脖子逼着他买，怎么还能找后账呢？”
“他不是剑术行家吗？怎么就觉得是真的？”
“嗨，这事大少你不懂，其实说来也不复杂。要说这《大正剑典》，原是玉琼山大正剑宗的秘传，只不过后来大正剑宗满门被屠，这套剑法便也就跟着失传了。但其实江湖中稍微懂点剑法又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这《大正剑典》，本是出自《易经》中‘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取得是其中堂堂正正、煌煌正气之道，配合着易经中六十四卦间的相生相克，这才有了大正剑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偌大名声。我呢，也正是从‘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这句开始扯，多讲点堂堂正正的剑理以及气脉运行之道，那自然不管什么人看了，都觉得像是真的，而且后边我用八卦剑补全剑典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易经的六十四卦，本来就是八卦两两相加得来的嘛……只需在八卦剑的基础上再加以推演，他迟早是可以得到真正的《大正剑典》的……”
曲敬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等等！照你这么说，连前面的总纲都是假的？”
“肯定的啊！要是真货的话，哪能卖那价钱？”尹湛满脸的理所应当，复又小声嘀咕：“不过呢，真的总纲应该和我编的这套也差不太多……”
“那彭掌柜那边呢？又是怎么回事？”曲敬真的来了兴趣。
“那就更简单了，”尹湛嘿嘿笑道，“我卖他的那只碗其实是真的，真就是武周时候的东西，女皇帝有没有用过，这我不敢说，可那确实是宫里出来的器具。只不过，那碗其实早就碎了，只是碎片都还在，没有缺损，那我一看，这么碎着也怪可惜的，于是就给修补了一下。”
“修得连彭掌柜都看不出来？怎么做到的？”
“嘿嘿，大少有所不知，这里边有个小技巧：只需要用鸡卵的清液，混合蒜头的汁水，就能把碎瓷器粘得天衣无缝，只不过粘好后的瓷器不能沾水，碰到水就原形毕露……这法子大少你心里知道也就是了，可别给传出去，我还指望这招吃饭呢！”
“……叹为观止啊……”曲敬深深叹服。
经过一番闲聊，尹湛感觉二人聊得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试探问道：“还没请问大少，刚刚是特地来寻在下？”
“不错。”曲敬点头。
“有何指教？”尹湛问道。
“有笔生意，就想问问尹兄要不要做。”
“……大少只管说来听听……”
“容我先问一句，尹兄对无忧洞熟吗？”
“看您这话说的，我进无忧洞便如回家一般。”
“那鬼樊楼呢？也如回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