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48章 吹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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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晚书毫不客气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碗打卤面。身心都熨帖了,嘴角不自主漾出笑意。
  顾图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拿手薅着小泥巴的脖子,不让它去捣乱。目光瞥见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简册,微微黯了一黯。
  顾晚书一边吃着,一边赞叹:“真好吃,顾图,你真了不起。”
  顾图轻声道:“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面食罢了。”
  顾晚书将面条缠在筷子上,盯了半晌,吃下肚去。隔了半晌的沉默,他又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你也没睡么?”
  顾图道:“我听见您在咳嗽。”
  顾晚书微觉赧然,“对不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吃完了面,顾晚书恢复了一些力气,又能去瞧顾图在灯火下的脸色了。顾图却很平静,起身便开始收拾碗筷,好像顾晚书此刻的紧张与悸动都只是他庸人自扰。
  “顾图。”顾晚书仓促地出声,“孤此来,是想……”
  顾图停下动作,等着他的话。
  他那么冷淡,便连顾晚书过去最爱看的那双眼睛里光亮的火焰,似乎也已熄灭了。就算他半夜给顾晚书做了一碗打卤面,似乎也只是出于同情的道义。
  顾晚书的声音低下去,“是想瞧一瞧你。”
  “您如今已瞧见了。”顾图却回答得很快,“我在塞上,规规矩矩,不曾出塞外一步,也不会再扰乱中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一道诏书,确实是经他的允可而落下,他却又不想提,他不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分说这么扫兴的话。
  顾晚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很乱,连带肺腑也空虚,忍不住地开始咳嗽。此地缺水,连空气都干燥得令喉头发痒,他的咳嗽愈加严重,怪不得会吵醒一墙之隔的人。
  “您的身体……”顾图开了口,说了半句,却又闭嘴。殿下不爱听这话,而不说殿下不爱听的话,已几乎成了顾图的习惯。他于是只能抱着小泥巴,一人一猫,一声不吭,便这样等着他咳完。
  顾晚书却觉得自己再没有这样羞耻的时刻了。他拿巾帕捂住了嘴,却越是捂、越是捂不住,低下头,甚至看见雪白巾帕里隐隐渗出血丝,又立刻将它叠了起来。
  “顾图。”他低低地说,没有看那边一眼,“孤来瞧你,你……你不高兴么?你不肯回郡府,偏要呆在这里,就是为了躲着孤;孤却偏要来了,偏要在此处住下……咳咳,你不高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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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问话,真的很狡猾。
  顾图应对不了,他的眼前只是闪现出父亲死时的模样。青白的脸色,垂落的手。想到他在死前该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想到他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或许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在顾图心中只能叫做浑邪王,而并不叫做父亲。但他的背后,却是一片顾图再不能踏足的草原。
  而面前的这位贵人,是明知道他父亲原本不用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就为了给顾图这一把利剑开刃。
  他抬起头,殿下的眉目依旧清冽美丽,是他在这风沙之地,曾无数回梦见过的模样。殿下宛如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依旧是他所有的憧憬。此刻殿下压抑着咳嗽压低了眉宇望着他,好像真的很关切他的这一个回答――可他就算回答一个高兴,或不高兴,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要怎样才能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明白这一点?
  他想自己也很卑劣。应当悲哀的是父亲的死,可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殿下所有懵懂的话语和眼神。
  “殿下,我不敢同您置气。”他最终说道,“您知道的。”
  说着,他便带着碗盘离开。小泥巴踩在书案上,尾巴高高地翘起,回头看了一眼顾晚书,然而最后也还是选择了顾图,一颠一颠地跟着走了出去。
  此后数日,两人便不曾再独处。顾晚书累得极了,在这传舍卧房里睡倒一次,竟然也觉颇为舒服,对饭食也渐渐不再挑剔。只是携带的药物一日日见少,他要吹笙再去郡府里运来,吹笙却不肯离开他。
  “此地风沙苦劣,只会加重您的病情。”吹笙忧心地道,“您趁早回郡府吧。”
  对着顾晚书说不动,吹笙又去对顾图说。“敢问将军循边到底要多久?若完事了,我们一起回去。”
  顾图只道:“让殿下自己回去吧。”
  吹笙望着他。这虽是江夏王府的一个下人,顾图却莫名感到他好像比这边塞上的大将军还要有尊贵的气势。
  “将军,殿下从出生至今就未受过这些苦,为了您,他吃糠咽菜都忍受了,只想与您情好如初。然而若耽误了殿下吃药,那就是人命关天,小人怕您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什么情好如初,顾图知道他没有更深的意思,却还是手足局促。摸了摸后脑勺,“还剩几日的药?”
  “只剩两日了。”
  “好,我去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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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晚书近来喜欢上了传舍院落中的那一把木制的摇椅。
  未铺砖的沙土地上,人一坐上摇椅,嘎吱嘎吱地响动,便好像要往尘埃底下坠落。放松地躺平了,抬起头,黎明的微光探出云层,这是沙漠太阳最温柔的片刻。寒风渐渐低伏,草木上甚至还似有露水,颤颤地跌落下来。
  小泥巴一跳而上,在顾晚书的大氅上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正要躺下,却被顾晚书拎住了后颈脖。
  顾晚书与它大眼瞪小眼,“小泥巴,你是哪儿来的野猫,从实交代。”
  小泥巴看也不看他,无辜地舔了舔手。
  “孤都不知道,他在边塞上养猫呢。”顾晚书想了想,又道,“你长得不好看,他只是让你捉老鼠。”
  大约是不好看三个字刺激到了猫,小泥巴嗷呜地往前扑了一下,猫爪子险险抓到了顾晚书的脸,顾晚书又伸长了手臂将它拎得远开些,哼了一声道:“以下犯上。”
  顾图此时恰从房中出来,见一人一猫如此和谐,不由得笑出了声。顾晚书却一僵,手上也放松,小泥巴便飞快地跑了个没影。
  顾晚书转过头来,顾图刚刚睡醒,只穿着一件素朴的长袍,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发热的胸膛,他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水从头上浇下,手臂用力时肌肉俱虬结起来,轮廓硬朗的脸庞上,双眸亦明澈如洗,朝顾晚书望了过来。
  顾晚书看着水珠流过顾图的胸膛,呆呆地道:“你来了。”
  顾图道:“小泥巴是一只猫,殿下何必同它立规矩。”
  顾晚书抿了嘴。
  只是今日的顾图,似罕见地温和,“殿下,清晨风凉,还是入内为好。”
  顾晚书道:“孤醒得早,瞧见了星星。”
  顾图一怔。
  “原来这里的星星,同洛阳城里,当真不一样。”顾晚书笑了,“都入秋了,还那么多,那么亮,好像孤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簌簌的风将顾晚书长发吹起又落下。他今日尚未束冠,比平日少了几分矜贵,多了几分柔和清倦,那笑容也像脆弱的白花,是对着顾图绽开的。但那颌骨边似乎有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印子――
  顾图皱了眉,“殿下,是小泥巴――”
  顾晚书却突然咳嗽起来,偏过头去不让顾图瞧见,于是那白花也转瞬即逝了。
  顾图垂了眼睑。“殿下……该回郡里了,那边天气比此处好,又有充足的药材,那里的邸舍会为殿下备好一切的。”
  “那里没有你。”
  顾晚书却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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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偶尔的任性,总是会让顾图招架不住。
  说这种话仿佛是他的特权。说完了,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顾图的回应,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笃定地相信对方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顾图的手指抓紧了木桶的边沿,有木刺扎进了指甲,锐痛,却令他忍耐住了别的东西。
  半晌,顾图胸膛起伏,却没有回答他。顾晚书立刻又后悔了。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露骨?得不到回答的情话,就像在自欺欺人。
  他拢着衣襟起身,走到井边望了一眼,换了个话题:“这水凉不凉?”
  顾图像吓了一跳般抬眼,“……凉的。”
  顾晚书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口井在传舍中极其珍贵,每回只能打上来半桶水,一冲一淋,便算是沐浴过了。他曾想过捣腾出一大桶,再烧热了洗澡,但见旁人都不如此,又怕要被笑话娇气;可让他这样淋头擦身,他又从未做过。
  于是这数日下来,他反而成了这传舍之中,可能最脏的一个。
  不知在顾图的眼里,自己是否已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丑小子,却还要端着架子训猫呢。
  “殿下如想沐浴,”顾图又道,“不如――”
  “孤不回去。”顾晚书耍赖,“没有别的法子么?”
  顾图呆了呆,末了,仿佛拿他没了办法,转身往屋后头走。顾晚书便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却见顾图牵出两匹马。
  这是要将他强行扭送回郡?顾晚书不高兴了,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孤!”
  顾图却将马鞍都擦了一遍,调好了马镫,直起身子沉沉地道:“请殿下上马。”
  “孤、孤不会骑马!”
  顾图道:“那臣去给殿下备马车?”
  “顾图!”顾晚书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仓皇地说,“孤不走。”
  顾图的手指蓦然抖了一抖,却立刻被顾晚书握得更紧。终于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五指相贴,却犹嫌不足,顾晚书再不肯放开他了,便死死地盯着他。
  顾图叹息了一声。
  “沿着烽燧仓库,有一条小河,小河的西边尽头,是一处绿洲湖泊。”他说,“我带您去洗澡。”
  顾晚书愣住。
  仿佛这一刻才意识到两人贴得过于近了,呼吸相闻,他才发现顾图的手心也很热,甚至冒出了紧张的汗。
  那双眼眸的重重灰埃之下,也许是他熟悉的纵容和期待。
  顾晚书到此刻才感觉,自己曾经是多么依赖顾图的纵容,又多么享受顾图的期待。
  “可以放开我了吗,殿下?”
  “不,”顾晚书警醒,手握得更紧了,“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