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47章 幼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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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将入冬了,凛冽的日头将脚下每一颗砂砾都磨出刺目的金色,一条清浅小河绕过土石筑成的仓库,呜呜的风从远方沙丘的缝隙间呼啸而入,却吹不动戍卒们沉重而破旧的甲衣。
  顾图一身黑铠,以剑拄地,双手搁在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仓库官吏给戍卒们发放冬衣。沙尘似乎将他的眸光都吹得浑浊冷漠,戍卒们排着队,隔着一段距离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这位大都督,不明白他为何要到这种极卑下的地方来。
  仓库的令史被他盯着,好几次险些写错了字,算错了数。旁边却有个爱说话的中军司马宋宣,时不时凑上来瞧一瞧,还笑道:“朝廷招徕我们,本是为了打仗,谁料到成日里只是写写名字,发发东西,也太无聊了。”
  这时的队伍正排到一名隧长,他这话仿佛便是对着人家说的。那隧长却也诚心诚意地回答:“不论如何,再无聊的活计都好过打仗啊。”
  宋宣有些下不来台,哼了一声,“国家养士,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这样想的。”
  “行了。”顾图却出了声,“宋宣,不要扰人做事。”
  宋宣走过来,叉腰望了望日头,皱着脸道:“已快要日落了,日落之前,赶紧发完吧。”又向顾图道:“将军,该回郡里了。”
  顾图道:“今日不回了,就在传舍歇。”
  宋宣怔了一怔,“将军,这您可没早说,我都没带上衣裳――”
  “要什么衣裳,传舍里都不见得有热水。”顾图漠然,动身往西边不远处的传舍走去,宋宣忙叫苦不迭地跟上。
  后头的官吏与戍卒们这才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将军,您是不是……”宋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地,“我知道江夏王来了,他一定有他的吩咐,您不去拜见他,会不会于礼有亏?如今您是外贬之身……”
  “不去。”顾图冷冷地截断他的话。
  “为什么不去?”宋宣发愣,“将军,我曾劝您拥兵自立,您固然不肯,那既有贵人从京中来,便不当让人怀疑您……”
  真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忘了隔墙有耳的古训,连这种话都敢大咧咧地说出来了。顾图回望了一眼那沙海上的太阳,没有温度的太阳,就如同耀目的权力一样。
  ――“磨磨蹭蹭,待太阳落山可就冷了。”
  顾图呆住。
  这声音过于熟悉,像是在阳光底下一跳一跳地坠进了他的耳朵里。但声线还有些嘶哑,仿佛是被大漠的风沙刮破了喉咙,险险要逼出咳嗽。
  却是宋宣先叫出了声:“殿下!”一边去拉顾图行礼。
  顾图回过头来,目光却落在顾晚书的身后,微微一凝:“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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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晚书一愣。
  小泥巴,总不能是在叫自己吧?
  跟着顾图的目光往后看,却见一只满身沙土的小花猫,朝顾图喵呜了一声,舔了舔自己脏兮兮的猫爪子。顾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将那花猫抱起,又强行从它口中拿开爪子,“怎么跑这么远?”
  他这才望向顾晚书,“它是跟着您的马车来的?”
  顾晚书没有料到顾图同他说话,却还要拜一只猫来恩赐机缘。
  顾图的铠甲想必很冷,那猫儿不愿意待,拱着身子要溜出他的怀抱。待顾图真的放松了它,它却又不走,而是优雅地踩上了顾图的肩膀,尾巴蜷住了顾图的脖子,在他那狰狞的虎头肩甲上好整以暇地趴了下来,眯起了一双眼睛。
  顾晚书低下头,“它叫小泥巴?”
  “是啊。”顾图理所当然地道,“它其实是一只白猫,只是带了泥巴似的斑点。”
  顾晚书将身上的火狐大氅又拢得紧了一些。他有些后悔自己穿了这件大氅来,显得很刻意,像在讨好顾图,但似乎顾图也并未注意到。
  “殿下不当来此的。”顾图说着,护着肩上的小泥巴往传舍里走,与顾晚书将将擦身而过,“此处什么也没有,趁天未全黑,殿下不如先回去――”
  “那你呢?”顾晚书却问。
  顾图一顿,“我?我还未循行完,这几日就住在传舍。”
  “那孤也住在传舍。”顾晚书撇了嘴。
  这传舍当真是很凄清的地方。只有一名啬夫、两名书佐,客房也不多,好不容易洒扫出来两间给顾图和宋宣,见到江夏王和他那三乘马车,人都傻了。好在吹笙麻利,自带了人去收拾房屋,半晌,却又皱着眉出来,道:“殿下,此处当真很难住人。到处都落着灰,墙根还有老鼠……”
  顾图竟似笑了笑。虽然是凉薄的、讽刺的笑,却也让顾晚书的心颤了一颤,当即梗着脖子道:“孤不怕老鼠。”
  顾图将肩膀上的小花猫抱下来,“小泥巴会捉老鼠的。”
  想递给吹笙,吹笙见它脏,却不自主后退两步,小泥巴便自己跳了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后头走去。
  后头洒扫的动静大,这座小小的年久失修的传舍像也在一震一震地颤抖,灰尘扑落,惹顾晚书咳嗽起来。他虽然拿衣衽掩住了,却还是遭顾图瞥了一眼,后者沉默半晌,道:“殿下住我的房间――”
  顾晚书一惊――
  “我与宋宣挤一挤。”
  顾晚书撅起了嘴。
  “您带的人,请您自己安排。我给最近的都尉府去一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我们尽快回去。”
  顾图的声音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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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饭吃得非常尴尬。
  顾晚书实在已饿极了,但见那啬夫颤巍巍地,盛粟米饭时手指都伸进了碗里,又忍不住皱眉。没有多少青菜,只有粟米团子,伴着咸菜和难得一见的炙鱼。他吃得极慢,又极不甘心,再抬头时,顾图、宋宣几个却已飞快地扒完,不说话地等着他。小泥巴踩上了他的食案,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盘中未动几口的鱼,他挥手想赶它下去,它却突然嗷呜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他蓦地站了起来,拼命地甩手,小泥巴却轻灵地一跃,踩进他的膳盘里,伸出舌头把他的饭菜全都舔了一过,像在涂抹属于它的记号。顾晚书看得瞠目结舌,气得去打它,它却又敏捷地逃走,喵呜的叫声仿佛嘲笑着顾晚书的不知趣。
  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他拥有的权位、他习得的礼节、他知晓的诗书,全都不管用了,在这只胡闹的小花猫面前,他如同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丑。
  顾图会不会笑他?
  他不敢回看,只是咳嗽。却听顾图似与宋宣低声交谈几句,俄而便离开了。
  他又感到一阵失落。
  吹笙上前来,“殿下,还吃么?我让厨下再做一份……”
  顾晚书疲倦地掩了眼睫,“不了,军中的粮食珍贵,孤不想被顾图数落。”
  其实顾图不会数落他的,顾图哪有那个资格。顾晚书心里清楚,却还是要这样说,好像这样可以将他与顾图拉近一些。
  吹笙又有些为难地道:“殿下,此处可能,没有热水,要沐浴的话……”
  “……罢了。”顾晚书咳嗽着道,“将车上的文书拿到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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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的顾晚书没有睡觉。
  土炕上铺了簟席,展开书案,点起豆灯,他便披阅了大半夜的奏疏。到后半夜,躯干酸痛,咳嗽声止不住了,便从行囊中掏出草药生嚼着,暂时可缓解一二。再看一眼那不知多少行客睡过的床,便仍旧没有睡意。
  不知何时小泥巴却窜上了他的书案。小猫儿机灵,知晓此处是这大漠上唯一干净温暖的所在,它在灯火下舒服地蜷起身子,眯着眼睛打哈欠,未多时便睡着。见它睡得安稳了,顾晚书才敢伸手去碰它,给它揉揉毛茸茸的耳朵,又揉揉软绵绵的脊骨,它却像蓦然受了惊,尾巴啪地一下扫过砚台,又打在顾晚书手边的竹简,往空白的简上抹了一大片墨黑色。
  顾晚书:……
  突然间,小泥巴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顾晚书正不知为何,它却跳下了书案,踩着欢快的步伐往门边走着,还嗷呜地叫了一声。
  那扇柴扉便被推开了一条缝,有冷风刹地灌入,又被那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
  小泥巴径自往他的身上跳,他却往后躲开。
  顾晚书站了起来,着魔一般走过去,低声唤:“顾图?”
  那人却正是顾图,门扉半开,灯火终于映上他不自在的脸容,跳入他那沉默的眼神中。他的手中却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顾晚书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