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37章 动摇(上)
  94
  此后数日,顾图都时常往蛮夷邸跑,照顾他那病重的父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父亲的精神似乎渐渐变好了。
  他原想带父亲到洛阳城的各处名胜都转一转,但父亲的身子孱弱,难以挪动,他每每见父亲在床上咳嗽便会想,这样气若游丝的老人,是怎样竟辗转了千山万水,从那苦寒塞外一路行到洛阳,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父亲眼中的愧疚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最终将父亲接到了自己的新宅,还破例将蛮夷邸的两名仆从也借来短住,方便照料父亲;又请了洛京有名的戏乐杂技班子,日日亲到宅中来表演;还给父亲看自己这些年学的汉人的书。到夜深人静时分,父亲便躺着,睁着眼听他说话,偶尔应和他几句,甚至也能笑一笑。他便觉得一天的繁忙到此,都变得很轻松了。
  今年的元会仪,因为有父亲在,顾图的心情便与以往都不相同。以往他在南宫的典仪上,只是臣服于中原的千万邦国的一个象征,一个飘忽的影,他要在夜漏未尽时分就穿戴整齐,到东中华门下与群臣一同等待入谒,白玉甬道的四面八方都燎起炬火,大鸿胪、谒者仆射、侍中、治礼郎等等官员的声音高低错落地响起;到钟鼓齐鸣时分,他要在人山人海的队列之中捧着白璧,向那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拜贺,便算是代替匈奴单于,与汉人皇帝又结了一次永不背叛的盟约。
  但是今年,他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着落的影。跟在单于和左贤王身后、等待皇帝陛见之时,他心中跃跃不安,想的全是父亲独自在家中,不知能不能过得习惯。元会仪后,皇帝留群臣飨宴三日,他每回也都早早地离席,却还记得包了几条羊腿。
  席上的江夏王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图道:“我给家父带回去,让他尝一尝洛阳厨子做的羊腿。”
  江夏王笑了,“尔有母遗,翳我独无。”
  这一句顾图却能听懂。左氏传记载,郑庄公的廷臣颍考叔偷偷留下了席上的菜肴,说要带回去给母亲吃,与生母早已决裂的郑庄公便说了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不过江夏王在阴阳怪气之外,还留了些轻松的揶揄之色,旁边的几名达官贵人听见了,也都无伤大雅地笑了起来,笑他掉书袋子。
  不知为何,隔了一段距离后,江夏王看上去倒可亲了许多。也许与父亲相见,是真令顾图消磨了斗志,涣散了忠心。便此刻看去,也觉得江夏王那美丽瞳仁里,仿佛藏了些无父无母的寂寞。仿佛就连上一次的激烈争吵,顾图也可以原谅他了。因为他本是个这样无情的人啊。
  这晚顾图回到家中,父亲却还未睡,像是特意在等他。他卷起衣袖下厨,将羊腿细细切碎了重新下锅,端上来时油香盈室,连久病的父亲也胃口大增。
  待吃完了又收拾完,夜已过半,老人早应入眠,却望着忙里忙外的顾图,欲言又止。
  顾图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笑道:“前日元会仪上,那小皇帝可威风了,我寻思他那双鞋恐怕垫了三寸高呢,还非要旁边的常侍都佝着身子。”
  浑邪王道:“过了元会,各国的使节也都该回去了。”
  顾图顿了一下,旋即道:“是啊。阿爹放心,您和单于他们的车马,我一定挑最好的。”
  浑邪王望着儿子昂藏的背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真的不同我们回去?哪怕只是一时地,只是去看一眼你阿妈的坟头,都不行么?”
  “怎么又说起这个。”顾图走过来,搀扶着浑邪王到床头坐下,又低身去给他脱鞋。浑邪王怔怔的,苍老眼神里透出微凉的悲伤,“你,你还是怨我们,是不是?哪怕你阿妈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你也还是怨我们,是不是?”
  顾图给他脱了鞋,感觉自己失了力气,甚至站不起来,就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淡淡地道:“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在洛京是有差使的,江夏王不可能放我走,他刚给了我胡骑营我就要走,那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浑邪王颤巍巍地道:“江夏王、江夏王的,他又不是皇帝!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连亲人都不顾了?”
  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
  这一问令顾图恍惚失笑,“他?他是我的恩主啊,阿爹。”
  “他对你再是有恩,”浑邪王语重心长地道,“你帮他打了西昌侯,又守了四年边境,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孤涂啊,汉人没有心的,个个都狡猾得像狐狸……”
  “阿爹,您叫我什么?”
  浑邪王微微一怔,“孤涂……”
  顾图低声道:“阿爹,我想问您一句,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您记得么?”
  浑邪王愣住,“你?你叫……”
  却像是想不出来,直到沉默的空气渐渐地发了凉。
  父亲甚至已忘记了,顾图他原本就是没有名字的。
  “阿爹。”顾图猛地抓了一把头发,“你们将我扔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三岁,傅母叫我孤涂,汉人的官员便给我记了个孤涂,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年,我在洛阳城里过了二十年!一直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涂!阿爹,到底是谁没有心啊?!”
  他好像从不曾用这样响的声音说过话。
  说到最后,他蓦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眼里漏出了狼一样沉冷的光。灯花燃到尽头,毕剥地爆裂,而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光,在浑邪王瘦弱的身上投下山崖般的暗影,他低头,父亲在轻轻地颤抖,似乎是落泪了,却别过头去将脸隐在了阴影里,令顾图看不见。
  他咬紧了牙。
  不该说出来的。他忍耐了近一个月了,原本,若自己能一直忍到送他离开,就还可以是一个父慈子孝的温暖佳话。
  不该说出来的。真说出来了,看父亲这副模样,又觉自己胜之不武,卑劣至极。
  他最终摔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