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36章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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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夷馆中不大的地面,却摆开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发雪肤的番人,豪犷的声音震天响,数名汉臣穿梭其间笑着陪酒。
  今晚雪过天晴,大鸿胪特意请了旨做东,让紧张面圣过后的诸国使臣欢聚欢聚,不论是匈奴单于、龟兹质子,还是滇南酋首、海岛使节,都是外人反而没了拘束,能尽兴一回。
  为此,大鸿胪还特意请来了朝中的几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宠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军顾图。
  他坐在最显眼的席上,旁边便是匈奴来的使团,依大鸿胪的意思,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大单于年已七十,颤颤巍巍连背都伛偻下去,却偏还能喝酒,不住地灌顾图,嘴里说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话。顾图常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一旁的左贤王五十余岁,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结,长发披散,豪迈地拍了拍顾图的肩膀,道:“将军一定是很想见浑邪王了吧!浑邪王这么多年,也很想见将军!他今日有事耽搁了,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顾图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处见到单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极了。”
  左贤王笑道:“欣喜谈不上,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们,你看,如今你果然出人头地,说明我们当年的眼光没有错――啊,浑邪王来了!”
  顾图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但他已来不及坐回去了。仆人打起了偏厅的帘儿,两名侍婢便搀扶着一名老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父亲今年,应当还不满五十才对――可他看上去却那么细瘦伶仃,花白的乱发飘萧,明明是左贤王的弟弟,却似比左贤王要老了十岁不止。他穿了一身宽大的攒金袍服,却不甚合身,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又拿衣带紧紧地系住,像戏台子上搭着衣袍的木板子。
  顾图应当上前扶他的。可在某一个瞬间,他的双脚却仿佛陷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
  左贤王拉着浑邪王在自己身边坐下,屏退不知趣的人的敬酒,才低下头,对浑邪王说了几句话。
  浑邪王抬起头,看向了顾图。
  与那双浑浊老眼对上的刹那,顾图好像便听不见周遭的欢笑笙歌,闻不见席前的酒肴香气,他的眼中只有老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那微微翕动的唇,唤了他一声:“孤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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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孤涂,令顾图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三岁的那一年,繁花似锦的洛阳城。想起蛮夷邸中来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爱的小马小泥巴。想起宫城里贵族臣僚们的明嘲暗讽。想起在街巷间玩闹被人追着打骂。想起傅母抱着他时,有眼泪沿着他的发丝儿流下。想起江夏王。
  他唯独无法再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星,无法再想起自己曾生活过的毡帐,无法再想起……母亲。
  二十余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与父母重逢。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义正辞严地质问对方,为何能忍心抛下一个三岁的孩子,为何头也不回不告而别,为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任他在这中原自生自灭。是因为他们本就有很多个孩子吗?是因为单于或汉人皇帝的胁迫吗?是因为――因为他们就是不爱他,因为他们就是想扔下他吗?
  可是如今当真见了面了,父亲却已是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甚至连路都走不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自己若在这时候质问他,他能给自己回答吗?
  “孤涂啊。”浑邪王又轻轻地唤他,宛如叹息一般,“真的是你。你阿妈到死都念着想见你。”
  顾图浑身一震。抬起眼,浑邪王的目光却温和,仿佛能抚平他所有的焦躁。父亲伸出手,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揉按着,像在确认他的安好。
  “这回我无论如何要来洛阳,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浑邪王低低地道,“你阿妈她,好想你啊……”
  左贤王在一旁对顾图笑道:“浑邪王与阏氏感情甚笃,阏氏去世之后,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但还是一定要单于带他来中原――就是为了看你啊,顾将军。”
  顾图怔怔地,“看我?”
  若要看我,过去二十四年,何时不能看我?
  为何要待母亲死了,才想起来看我?
  可他到底不惯于说这种话。也许江夏王可以,江夏王从来都不吝惜恶言恶语的。但他说不出口。
  左贤王看他表情,沉沉叹口气,“顾将军,你不要怨我们没有良心。每年入洛朝贡,人员、品级、贡物都有定制,前些年浑邪王还未受封,并没有资格来朝。他们虽然想你,但汉人的规矩忒多,你也应当明白。”
  顾图低声道:“我明白。”
  又去看父亲,父亲沉默地听着他们对话,忽而又朝他笑了,问他:“孤涂啊,今年随我们回去么?”
  顾图一愣。
  左贤王立刻道:“说什么胡话,顾将军已是中原的大将军了,跟你回去大漠上,喝西北风啊?”
  顾图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先望了望四周。确定那几个汉人的大臣与奴婢都在远处,听不见这话,才放下心来。
  “喝酒吧,喝酒。”他堆起笑容,朝单于和左贤王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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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过中天时,这四夷馆中诸人已全都醉醺醺的。顾图酒量虽好,但匈奴产的羊奶酒毕竟很难得,一时情难自禁,也令他喝了个半醉。有好事者在庭院中点起了篝火,一众蛮夷便撩起衣袖挽着胳膊,围着那篝火跳起舞来,顾图看得新奇,时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如铁,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其间,篝火上的火星子飞飘上去,便仿佛也可以充作短暂的星星。浑邪王虽然病了,但今日的精神头倒好,一边拍手为那些人打着节拍,一边又去看顾图。
  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已很难得了。就算再过一个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亲他们都送走,那也没有了遗憾。
  自己从小长养在邸舍之中,对这样的相聚与这样的离别,早应该见得多了,见得淡了。
  “孤涂。”浑邪王看着他的侧影,眼神里像有很多感慨滑过,“你当真……不愿意回家看看?你还有两个弟弟,从未见过哥哥,他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顾图摇了摇头,哑了声音,“我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阳。”
  这一句重若千钧,压得席上诸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顾图闭了眼,脑中却摇摇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艳烈的,娇气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经问他: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经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即使,他与殿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顾图越是往上攀登,越觉孤独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浑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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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了,江夏王的云母车才终于离开皇宫,向王府归去。
  经过四夷馆时,便听见嘈杂的欢闹声,江夏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开了口道:“是大鸿胪的宴会?”
  陪坐车内的王景臣躬身回话:“是,殿下。”
  江夏王嗤笑,“这群蛮子,真是很会作乐,孤都要累死了。”又将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一些。
  “殿下辛苦了。”王景臣道,“陈勘联络荆襄、吴越诸部的文书已被扣下,不日便能送到殿下案前。”
  “荆襄是孤的封地,那老儿也敢动。”江夏王哼了一声,“兴许他们动手,就在元会前后了。太皇太后好面子,或许要等外人都走光了也说不定。”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王景臣沉吟,“太皇太后最忌惮殿下与顾图文武联手,如今匈奴使团在洛阳,她正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她能做什么文章?”江夏王忽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王景臣无端一阵紧张。车中光线摇摇晃晃,伴随着有节奏的车铃声,轧过寂静的积雪的长街。
  “御医署有人与臣说,”王景臣顿了一顿,“说这几日,丞相特意过问了匈奴使团的住处,还问顾将军会不会将浑邪王接到他的家中去。”
  江夏王盯着车角上的夜明珠,“……这倒确实是丞相的分内之事。”
  不过,关于那个浑邪王,顾图却全然不曾与他谈过。也许是觉得这不重要。
  片刻,江夏王又道:“今晚大鸿胪之宴,顾图也在招待之列吧?”
  “是。”王景臣道,“大约是让他与匈奴诸王熟悉熟悉,有助于北边的安定。”
  “他知道他母亲死了么?”
  “……大约知道了。”
  “浑邪王的儿子虽多,却都不成器,左贤王百年之后,还不知能传位给谁。”江夏王冷笑一声,“二十多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却来套近乎了。”
  王景臣为难地道:“那……那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和兄弟。血浓于水,或许是真的想他了呢。”
  大半晌的沉默,直到马车已行过了四夷馆,将那欢闹声也都抛在了冷冷的雪光中,王景臣也再没听见殿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