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16章 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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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内,一连三道军报加急传入洛阳。
  第一道是都尉陈宗直发来的,说一万精兵埋伏云雨峡,绞杀西昌侯主力两万,缴获粮草辎重无算,平叛可谓是大功告捷。
  第二道是江夏王府的舍人王景臣发来的,说西昌侯间道逃窜,有赖中军将军顾图冷眼识破,一举击杀,叛军虽然人多,但群龙无首,很快便倒戈投降。
  第三道姗姗来迟,才是那顾将军本人发来。说西昌侯的人头已在路上,由两位监军快马加鞭护送回洛,以彰圣德;至于自己,还有些善后的事情要做,或许会慢上几日。
  说是几日,其实骑马与乘车的速度相去甚远,当顾图真的回到洛阳,西昌侯的人头已经在城门楼上挂了大半个月了。
  顾图养了一路的伤,到入城时,总算能好好地骑在马上,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仰起头,归来已是初夏了,漫天烟絮都飘尽,风日晴暖温柔,江夏王抱着小皇帝坐在绫罗大伞下,俊秀的脸庞无表情地下望着他,那双深冷的眼眸里像因他的归来而亮了幽微的光。
  离开这么久了,他会不会想我?
  若我当真死在外面,他会不会惋惜?
  顾图知道这种想法很卑劣,但他却忍不住。即使隔了太远距离,他实际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但自己拼了一身伤疤,用尽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气力,总也该得到一点回报吧?
  入宫,领赏,谢恩。顾图进爵一级,都尉的封号升了将军,还赏赐了黄金万两,并一区京中的宅邸。富贵来得太突然,砸得顾图耳鸣眼晕,只能唯唯诺诺。太皇太后不住口夸赞他有勇有谋,敢作敢当,王景臣和陈宗直在一旁溜须拍马,连惯常瞧他不起的几名老臣也捋着胡须说他后生可畏。在这一刻,没有人提到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
  而江夏王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怀抱着永安宫中养的白猫,就和他抱着小皇帝时一样,动作轻柔,表情淡漠。嘈杂的人语中,他是不出声的那一个,但顾图偶尔与他目光交汇上了,他却会笑。
  这不可说的笑意又让顾图得意忘形,想,殿下一定是念着他的,见他锦衣凯旋,旌旗招展,一定是高兴的,只是不肯当面说出来。
  殿下是真的很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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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在华林园中设宴给顾图庆功。顾图从未体会过如此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伤口不疼了,身体不累了,高官重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连一贯抬着下巴看人的高门女子也都屡屡朝他递来眼风。
  欢笑的人们翻来覆去便是问他这几个问题:“你是匈奴人,那你为何姓顾?”“你会说匈奴话么,说一句让我们见识见识?”“漠北荒原,是什么样子的?”
  问到后来,顾图的兴奋劲儿也渐渐过去了。觥筹交错之中,面前华服盛装的人们像一道高高的墙,状似友好地笑着,提醒着他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会惹来好奇;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只会惹来好奇。
  酒气上了头,大腿的箭伤隐隐地发痒。军医说了必须禁酒的,但他还能怎么办,这是太皇太后御赐的佳酿。他寻个由头回到自己席上坐下,又倒了几大杯水咕咚咚地喝了,不远处有宫女盯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待他望过去了,对方却又掩帕嗤笑,好像他连喝水的姿势都是一股蛮风。
  他想自己莫非是脑门上写了匈奴二字?他用了汉人的姓氏,读着汉人的书,给汉人皇帝出生入死。过去在洛阳的街巷里游手好闲,被人“蛮子”、“蛮子”地骂,自己尚会嘻嘻哈哈地应;如今没有人这样直接地骂他了,他反而无处不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真正的蛮子。
  陈宗直端着酒盏过来,笑着朝他作了个揖,“顾将军凯旋回京,我等无不欢欣雀跃啊!我们也算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了,往后还要请顾将军多多担待!”说着便将酒盏举起,要与顾图碰杯。
  顾图看见他就脑仁儿疼,连带伤口都要发作。当时若不是这位陈都尉自作主张不肯来援,他又何必要一个人把西昌侯的尸体翻山越岭地拖回战场?然而陈宗直选了个好时候,太皇太后此刻正在侍婢搀扶之下站起身来,温和地环顾四周,似乎是要先离席了。
  顾图没奈何,只能拿起案上酒盏站起了身。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举盏的手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优雅地按了下来,“陈都尉说欢欣雀跃,可是认真的?”
  顾图一愣,江夏王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侧。
  回京之后,这是第一回距他如此之近。有些酒气,不知是谁的,弥漫在两人的身周。江夏王却是笑看着陈宗直,玉树临风,胸有成竹似的。
  陈宗直呆了一呆,“自、自然是认真的!”
  江夏王笑道:“可你这敬酒便不太认真。孤看,主将平安是一喜,恩赏周遍是一喜,未来飞黄腾达,又是一喜。陈都尉,你至少要先饮三杯。”
  顾图这回不会看错了。江夏王的眼底有揶揄的冷笑,毫无顾忌地探出来,使那张惯常藏住了年龄的脸都泛起少年人恶意的光彩。
  陈宗直窘迫万分,但又骑虎难下,只得道:“是,是,我先饮三杯,先饮三杯!”便由着一旁宫人给他添酒,埋头猛喝,竟真的喝了三杯,“现在,顾将军肯赏脸与我干杯了么?”
  “陈都尉也太不体贴了。”江夏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从吹笙手中接过一只剔透的琉璃壶,壶腹中的液体清澈透明,不知是何物,“顾将军身有外伤,饮不得酒,陈都尉莫非不知?”
  陈宗直心中叫苦,这顾将军方才明明该喝的不该喝的都喝了,为何到他敬酒时就要推三阻四?偏顾将军自己还不出声――陈宗直朝顾图望过去,后者表情阴晴不定,与江夏王之间,有一分微妙而平静的距离。
  “啊,是,瞧我这记性!那顾将军随意,随意,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嘛!”陈宗直打着哈哈,只想开溜,江夏王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语气像个不解事的孩子:“陈都尉竟都不记得了么?云雨峡一战,明明是陈都尉不听号令,不从救援,才害孤的顾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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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远处,正要离开的太皇太后果然驻了足,微微蹙眉地望了过来。
  陈宗直终于认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自己回京已大半月,凭此次军功也耀武扬威了大半月,没料到竟还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但想太皇太后就在自己身后,难道江夏王还能生吞活剥了自己不成?于是他赔着笑脸,梗着脖子,将声音抬高了几分:“殿下这可是冤枉人了,当时顾将军有吩咐,他不在时,军中调度,都听王舍人的。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啊。”
  “孤瞧你是喝多了,不太清醒了。这一杯水,原是想让顾将军以茶代酒的,眼下看来,不如给陈都尉吧。”
  原来那琉璃壶中装的只是冷水。江夏王慢悠悠地斟出一杯,抵着壶口杯沿的手指修长而矜持,就如他含笑的唇角。
  这像是在帮陈宗直找台阶下,于是陈宗直忙道:“好,好,我来喝,我来喝!”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江夏王手中的水。在碰触到那手的一刹那,江夏王却蓦地变了脸色:“谁准你碰孤的?!”“哗啦”一声,一整杯的冷水便朝陈宗直兜头泼下!
  陈宗直双膝一折,便立刻跪倒在地。
  太皇太后突然往这边走了几步,脸色铁青。
  顾图下意识地去拉江夏王的衣袖,想从他手中把杯盏夺过来。谁知后者将耳杯一扔,又拿过那一只琉璃壶,微微倾斜了壶身,冷水便淋淋漓漓地往陈宗直头脸上浇下。
  “现在,清醒了么?”
  一边浇,一边还曼声地问。
  陈宗直咬着后槽牙,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声音冷得颤抖:“末将,清醒了。”
  江夏王将琉璃壶寥落地一扔。“清醒了就去找廷尉,自己领罚。”
  陈宗直屈辱地叩了几个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顾图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地狼藉,只觉射向自己身上的审视的目光又多了一些。
  不知为何,这洛阳城中的人言人语,好像比战场上的阴谋阳谋,都要来得险恶似的。
  他没有江夏王这种践踏万物的本事。
  张太后最终没有再走上前来。她望了他们半晌,便自行离去了,这让在场的贵人们更加摸不透,这一场拉锯战,究竟谁胜谁负。
  唯独江夏王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回头对顾图冷冷地道:“你的军医是谁,没说过不让你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