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新时代(四十五)命运
  按市井街头的传说,黑水的探员遍布格威兰,在城市,要在下水道说悄悄话,才能避开他们的耳目;在村镇,要躲到井底议论,才能不叫他们听见。
  
  可知情者明白,黑水的人才没工夫偷听那些家长短,单是调查受举报的政府人员,就耗光了他们的精力,加之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还不定能判刑,黑水的老人早褪去了激情,能认真办事的,也就入职未久的年轻人。
  
  少不更事的人,才会将大话空谈奉为信条,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言退步。
  
  但现实是残酷的,露丝·舍丽雅忙活了这些天,仅仅推测出朝晟的林博士有确定混血者与公主方位的办法。可林博士的行踪,又比两位逃亡者更神秘,兴许,露丝要向陛下承认,想找回他的女儿,唯有托付传闻中观测众生的贤者,然后忍耐国王的怒火,接受被逐出黑水的处分。
  
  害她失去职位、失去荣誉的女孩,会有何感想?再怎说,她也在伊利亚·格林最无助的时候提供了陪伴,亲自照顾这被从贫民窟找回来的公主。
  
  虽然身负监视公主的职责,但露丝能向帝皇起誓,自那夜听见心碎的哭声,她就抛却杂心,将可怜的女孩当作妹妹照看。
  
  正和迦罗娜走进山镇的旧车厂的伊利亚自然记得。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穿着黑制服的大人在下水道抓住她,告知她谁是她的父亲,不问她愿不愿意,带她直入王庭,叫几位板着脸的女仆按着她洗净脏灰淤泥。
  
  等她哭肿眼睛,被女仆们当成衣架套上衣裙,可算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听完并无关切的问候,拥抱隔着袍服的寒冷后,她就被关进鸟瞰伯度河的高塔,由露丝来照顾起居。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当着露丝的面哭泣,而是趁着露丝不注意,偷偷摸向窗户,试着打开玻璃跳出去。但厚厚的玻璃窗是锁死的,等她回头,冷冰冰的眼神说明了逃离是无望。她想起随母亲在贫民窟行医的时候,没子女照看的伯伯在送走探视的母亲后,是拿刀片割开手腕,放在水闭上了眼睛。于是她打起利器的主意,却找不到半厘锋锐,干脆撞向桌角,却叫露丝从腋下抱起,还听到一句略显不耐烦的挖苦——请不要再添麻烦。
  
  从露丝的眼,她看到无奈的蔑视,那是种苦中作乐的嘲讽,似在说她是不懂事的怀孩子。她没有回击,也没有挣扎,直到入夜依然是无言。她坐着床望向窗,发现在这孤塔的高度,窗外的星星比没有**街区看着更清晰,却又遥不可及。
  
  失去母亲的女孩再不能坚强,滴落孤独的晶莹。看着她的软弱,听着她的疲惫,还讨厌着她的露丝心头一紧,忽然明白了,她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啊。
  
  露丝抱住她,学着母亲的模样,歌唱童谣,安抚孩子的伤痛。从那之后,露丝越来越宠溺有些依赖自己的女孩,不知是当作妹妹,还是有更羞于开口的感情。
  
  正确的回答,只有随老师挑选车型的伊利亚才清楚。在那个绝望的夜,坠落在无底悬崖的她,已触及祈信之力,是手握异能的圣恩者了。解开露丝戒备的,到底是真实的眼泪,还是支配身体的祈信之力?她若缄默,答案永远成谜。
  
  “嗯,就这辆吧,双人座的女士小汽车,”迦罗娜的决定打断了她的回想。掏出钱包的混血者站在一辆娇小的汽车旁,看老板检查发黄却不破损的仪表,呼唤自己的学生,“伊利亚,过来看看,老师的眼光不差吧?”
  
  “紧凑型汽车,省油迅捷,”伊利亚歪著头,鼓掌并微笑,“老师的审美,紧随潮流呢。”
  
  二手汽车的价格相当优惠,算上杂七杂八的税款,才堪堪一万威尔。在这格威兰罕见的私人车店,早先从林博士处弄来的证件终于派上用场,把检查应付过去,让迦罗娜打开电台,在热烈的流行音乐中,载着学生和行礼向西驶去。
  
  “质量真不错啊,”看了眼公路上的限速标识后,迦罗娜放松了踩着油门的脚,把车速降低了一截,“好运总在无意中啊,小坏蛋,帮老师调调频,切到瑟兰的广播,放些精灵的乐曲舒缓压力吧。”
  
  伊利亚调出老师最喜欢的频道,在笛音琴鸣的轻盈帮忘了交通规则的的老师系好安全带,捂住那又想道歉的唇,轻吐兰息:“小时候,我有一次在夜苏醒,看见妈妈对着月色的幽幽,愁眉苦脸。我知道,妈妈是在想那个弃她不顾的爱人,可我不明白,为了那个不曾理会我们的陌生人,成日憋著苦闷,值得吗?我觉得,是愁苦害了妈妈,任何的哀怨与难受,都是自我的摧残,所以老师,请笑对无关紧要的失误吧,开心才是最好。”
  
  “唉,你啊…是要老师学着你,成日挂着礼貌的笑颜,告诉他人,生人勿近?”阳光穿过挡风玻璃,令迦罗娜的眼瞳收为竖线,难察其间的色彩,“冷淡的温柔是你的专长,老师可演不出来啊。”
  
  其实,迦罗娜是有些忧心的。在外人面前,学生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和却抵触,如居于王庭时一般无二,这样的少女,即使越过边境线去了瑟兰、跨过西海去了邦联,又如何接纳新世界的生活,和这个年纪的女孩们一样,去交朋友、去学习、去融入社会呢?莫非,迦罗娜真要陪在她身旁,照看她直到终老?
  
  “大不了,就那样吧…”收回眼角的余光后,迦罗娜如是暗叹,“照顾好她,照顾她一辈子…直到我也老去,在天国重拾过去…过去啊。”
  
  牵挂不分如今与过去。哪怕走过一个世纪,混血者还是忘不了曾经。或许,当林海的家园焚毁于战火时,她就和浴血重生的阿竹一样,永远停留在那无法磨灭的伤痛,再也走不出去。至死也是那个带着邻家的弟弟乘坐火车、离开故乡的少女。
  
  阿竹,无秋,班布先生又有怎样的感想?熟识本源之道的他,会认为他的娜姐和小林还是从前的姐弟吗?也许,他想过,也许,他从未在意。正看着两个孩子堆捏陶土的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人而已,想知道答案?谁敢?谁会?面对这帝皇使者,有勇气的人无心去问,有心人又没有勇气去问。
  
  若真有胆识者开口,他会一笑顾之,如现在这样感叹:“人怎想,只有天知道。”
  
  “班布爷爷,别动呀,你看你看,你一动,眼睛的位置就刻不准啦,”见当模特的爷爷改变了姿势,拿着木雕刀的阿纳塔急得直跺脚,指著堆成胸像的黏土,鼓高了腮帮子,“快坐回去,快坐回去啦。”
  
  赛尔却是不急,用雕刀剔除多余的黏土,再补上欠缺的部分,照着班布爷爷的相貌,修整出头肩的雏形,可算松了口气。他拿起未拆的包装纸,看着“低温雕塑泥”的字样,轻轻碰了碰下巴,小声感叹:“真神奇啊,还可以这样做雕塑…比和了水的泥好玩多了。”
  
  “怎,赛尔哥哥没玩过吗?”阿纳塔眨巴着眼睛,停住刻印着眼眶的雕刀,“这是很热门的玩具哦!博萨和中洲,都没有的吗?”
  
  生长在林海的赛尔尴尬笑笑:“嗯,没见过呢。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在我们村,孩子们都是挖些泥巴兑水玩,有些偷懒的想省事,就直接…撒尿和泥。”
  
  “哇,真脏!脏脏的呀!”阿纳塔吐了吐舌头,又猛地掷下雕刀,凑到少年身旁,拉着他的胳膊张外跑,“但是,听着又好有趣!走,赛尔哥哥,我们去葡萄园,也尿尿和泥巴玩!”
  
  “咳、咳…阿纳塔,有了好的玩具,不卫生的替代品就免了吧,”童言无忌,听得跟丈夫喝茶的齐约娜差点呛著,“专心雕好,过些天,老师可要检查的,如果不合格,千万别回来哭鼻子哦?”
  
  “嗯…培训班的老师是挺凶的,”阿纳塔哆嗦了一下,急忙拾起雕刀,抹弄出头发的轮廓,“是位棕色皮肤的老爷爷,也是从中洲来的,每次开课,都要转着圈看我们用不用功,可严厉了。”
  
  “阿纳塔,要注意分寸,”看着电视节目的杜森挪过眼,在看向儿子与少年的同时,偷偷瞟起老人的神情,却见他仿若木雕、祥和平静,“措辞首重礼仪,即使是任性的小朋友,喊著别人随地方便也不礼貌,而阿纳塔,记住,你是大人。”
  
  “说什呢,杜森,”齐约娜走向受训斥的儿子,安抚著忐忑的心,鼓励他快些完结手的课业,“加把劲,阿纳塔,没事的,在妈妈眼,阿纳塔永远都是孩子。”
  
  “哈哈,”老班布无视了杜森的警惕,示意孩子们暂停,在客厅展臂提腿、舒活筋骨,“母亲眼,孩子总是长不大的;父亲心中,孩子总是快成人的。多多包涵吧,阿纳塔。”
  
  在孩子与母亲的诩笑中,老班布坐回沙发,继续当模特,直到深夜。等赛尔刻好最后一道头发的纹路,阿纳塔拿硬毛笔戳完面容上的毛孔,照着老人堆塑的胸像宣告成功。乍看之下,足有八分相像;就是仔细对照,那种坐酸了屁股后咬牙苦脸的神态,也是惟妙惟肖。
  
  “阿纳塔,真厉害,”在老人欣赏渐硬化的塑像时,赛尔鼓起掌,笑容如温暖的早阳,“活灵活现的眼睛,满满是爷爷的心绪,栩栩如生呢。”
  
  有少年带头,老班布很乐意打着节拍,撺掇著齐约娜和杜森来表扬努力的孩子。在庆贺的掌声,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宣布要给爸爸妈妈、哥哥爷爷都塑一件小比例的胸像,用以鸣谢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可惜,兴头上的男孩没注意到,父亲是笑中带惧,偷瞄老人的眼睛是警惕的戒备,否则,他定然会求着爸爸保持这眼神,将之刻绘在新的塑像,给培训班的同学们炫耀,自己的爸爸生了双比电视上最出名的影星更有神的眼睛。
  
  在朋友们告辞时,阿纳塔缠着赛尔要了格威兰人流行的贴面礼,兴奋地跳回卧室,愣是被母亲押进卫生间才去沐浴。儿子对少年的态度,杜森是看在眼,烦在心。那些嗜好雄性木精灵的买家常拿学院派的论文替自己站台,说身为男人,酷爱有少女外貌的同性木精灵也并无不妥,还拿论文的统计数据自圆其说,说什被木精灵家庭收养的人类孩童,在成年后,十有八九都取向模糊。以前,他是将这些鬼话当成变态们自找的台阶,可现在,见儿子粘著少年的那股恶心劲,他真想见见撰写那篇论文的教授,夸他有先见之明。
  
  杜森想等儿子洗完澡,严肃讨论这一问题,却让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吵皱了眉。深更半夜的,是谁把门铃摁得像在催命?他可不记得,有谁预约过要在今夜到访,便提高嗓音,问帮着儿子梳洗的太太:“齐约娜,你有习惯在这个点来访的朋友?”
  
  “朋友?没有啊,都快凌晨了,会是谁来了…”
  
  疑惑,夹在花洒的水流,淌进杜森的心。当他打开门,一张冷兰般的熟韵俏脸现于他的眼前,但见这暗合贱质的妩媚,他是吓得两股一紧:“你来干什?”
  
  “伏韦伦出了些状况,”女人一开口,便语出会让男人们魂牵梦绕的低微与哀求,“在电话说不清楚,我想,必要和你当面谈谈…”
  
  “伏韦伦?”杜森回过头,确定妻子与孩子仍在浴室,粗暴地推开女人,再踏出门外,关死门,拉着她跑到庄园最阴暗的角落,眼是不加遮掩的凶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怎,别告诉我,两个小鬼头在半路上逃跑?而你现在才收到风声?”
  
  “杜森!轻点,你弄疼我了…”白皙的手腕给他握得发紫,女人痛得挤出眼泪,“事情…”
  
  “婊子!少在我面前卖弄!哭得假惺惺,装给谁看?说,是出了什岔子?”
  
  “他们…那边的人没按我交代的办,前些天,两个…两个孩子都…都让人领走…”
  
  “领走?”杜森的脸色登时苍白,“放屁!怀特家族的生意我最清楚!落到他们手,能活过一星期?早该剜了心,拆成散件卖干净!告诉我,究竟怎回事?”
  
  他的惊惧,传染给了登门求助的女人。那似要咬断喉咙的凶光,迫使女人将伏韦伦市的厄运托盘而出:
  
  “杜森,你听我说。那天,我开着你的车去接学校,拿迷香弄晕了他们,交给…交给怀特家族的人。帝皇在上,恳请你体谅我,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侄,我只是个女人,没有破碎护身奇迹的力气。幸好,我在伏韦伦那边有些朋友,他们允诺,会来温亚德接走两个孩子,运到伏韦伦处理干净,保证没有痕迹。我相信了他们,在那之后回来找你,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蛇蝎心肠的毒妇,”杜森恨得直笑,再不想听她的甜言蜜语,“少讲这些废话,给我说正经事。”
  
  “杜森,你…”
  
  “说。”
  
  “他们是帮没诚信的骗子!拿住孩子后,一直养在怀特家族的仓库,压根不想杀了他们!”说到此处,女人没了魅惑的哀楚,眼底尽是狠辣的怨毒,“混蛋,是想留着我的把柄,好…”
  
  “然后?你不会想叫我跑去伏韦伦,求怀特先生行个方便,帮忙把你的侄儿侄女喂狗吃吧?”
  
  “不,不!杜森,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女人扑上前,抓住他的肩,仰著头哭求,那神情,简直是要疯了,“孩子被别人带走了!是一个朝晟人!是上过新闻的家伙!那个、那个朝晟来的林博士!他在伏韦伦用着假名,叫怀斯特·伍德!”
  
  假如人有魂魄,那杜森·多弗斯此刻已然魂飞魄散。再怎猜,他也猜不出,林博士竟身在伏韦伦,还带走了这蠢女人开着他的车抓走的一对兄妹。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说,阴恻的林博士如神圣帝皇,通晓所有见不得光的隐秘?又或是,这也在林博士的预演之中?
  
  杜森想追问,想质问,想拷问。可他清楚,这女人解答不了任何难题,便抹了把脸,说:“回去。”
  
  “杜森…”
  
  “回去,我会想主意。”
  
  冷漠,让女人寒冷到惶恐,跌撞退步,终是开着停在庄园外的跑车,缓缓调头,向戴蒙德庄园的方向远去。
  
  “哦,孩子,遇上麻烦了啊,”不待目送情人离去的杜森回身,老班布走出了墙角的阴影,憨笑可亲,“身材不错,眼睛媚得像狐狸,可惜,这样的女人最危险,最难驾驭啊。”
  
  “你何时——”
  
  “不必惊讶。在朝晟,我可是凭神出鬼没而闻名的前行者,”老人支著下巴,若有所思,“这是戴蒙德家主的亲妹?听齐约娜说,她曾是你的未婚妻,如今看,可怜的夫人未想过,你们是旧情未了啊。”
  
  “不应该谈论林博士的消息?”杜森的拳头捏得嘎吱响,脸色更是火红,“既明白他的方位,是该放过我,去伏韦伦把他捉拿?”
  
  “不不不,林博士哪有那简单,他鬼灵精的,才不是头莽驴啊,”老人抚过苍白的短须,朝男人咧开嘴,消失在突显的金芒,“打个电话通知他吧,是时候唤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杜森能说什?夹在朝晟人之间,本就是行了霉运。好死不死,戴蒙德家的毒妇盗用他的车辆,以他的名义担保,将戴蒙德家的继承人拐卖到伏韦伦,更歪打正著,把他们送入林博士的手。两个怎落入林博士之手,他不关心,他明白的是,林博士握著的要命把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杜森…”推开门,齐约娜的长发散在夜风,“是她吗?她又来了?”
  
  “抱歉,我说过要和她断去关系,但…”
  
  “没事,你记得回家就好,”齐约娜压整金色的秀发,眉眼间是藏不住苦涩的落寞,“休息吧。”
  
  杜森很想解释,今日他不是在私会情人,更敢以性命朝帝皇起誓,他恨不能将昔日的情人掐死后灌进铁桶、注了水泥抛进海。但他能说吗?他有向帝皇赌咒的资格吗?
  
  不,他没有。自打少年时花天酒地,自打成年后走上犯罪的路,他就失去了平凡的资格,连向妻儿倾吐秘密、宣泄恐惧和无措的权力,他也早就丢失到炼狱。
  
  他的未来是什样,唯有伟大的神圣帝皇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