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新时代(四十六)真言
  大人的烦恼,孩子向来是不理解的。机灵的孩子倒是有机会发觉,可要参透那些散乱复杂的人情世故,着实力有不逮。
  
  这些天,老伍德带着乖巧的兄妹游荡在伏韦伦新城区的广场、超市与玩具店,跟他们吃小朋友最喜欢的奶油冰淇淋,教他们喝赶路的白领所钟爱的苦咖啡,还同他们钻进游戏厅,学着年轻人去打游戏。对西尔维娅和高尔登笑出了老年人的臊皮后,伍德先生一手一把感应枪,瞄准屏幕上的敌人,把张牙舞爪的变异怪物射成血泥。
  
  趁着切换关卡的加载时间,他将两把枪递给惴惴不安的孩子,自己则退到后方,给两个第一次打街机游戏的小可爱加油打气。稀有的老少组合,令不少打游戏的青年啧啧称奇,要知道,光是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骂游戏是荼毒心灵的毒药;一个胡子白亮的老头,却领着孙儿孙女到家长眼的高危场所,教他们玩血腥暴力的光枪游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开明。连数着游戏币的店员都笑着调侃,说这位手舞足蹈的老先生,简直是位可爱的顽童。
  
  屏幕上丑陋的异形怪物一扑过来,小西娅就吓得手抖,瞄不准、射不中,还好高尔登玩得兴起,稳稳地架著枪扫射,把奔向妹妹的家伙炫出千百个窟窿。可惜独木难支,最后,兄妹二人还是对着“游戏结束”的血字垂低了小脑袋,直到喝上老伍德买来的甜牛奶,才打起精神,玩上别的游戏。
  
  操控电影角色搏斗、模拟赛车疾驰、踮著小脚跳舞、拿机械爪抓布娃娃、摇动轮盘开扭蛋盒…在游戏币碰撞的叮咚声,和老人并无血缘的孩子消去了紧张,沉浸在新奇的娱乐体验中,不能自拔。累了疲了,他们牵着老伍德的手,捏得紧紧的,随这笑的老头子跑去最近的瑟兰餐厅,坐在高高的沙发椅上,踢著小脚,吸著果汁,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天的快乐说进了兴奋。
  
  面对已不再戒备自己的小兄妹,老伍德闭了眼睛,笑得放心,比终尝夙愿的瞑目人还安定。因为,他明白,孩子就是这样简单,再聪明、再成熟,只要你在危无可依的时刻塞给他们关心的糖果,照顾以最真实的自我,他们就会信赖你,和你做廉价又珍贵的好朋友。
  
  说到底,谁还不是个孩子?谁不希望在寒冷的夜晚,能有个心无杂念的人待在身边,握着手,说着话,在欢笑中入眠?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忘了纯真、忘了童趣,被生活的欲望、理想的追求鞭策著前进,直至走过现实的泥泞,或在高山的重压下喘气挣扎、或在顶峰的云朵上睁眼远眺,回顾混沌或精彩的一生,才发现,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再也变不回那个最单纯的自己,已是无法倒退的成长者、已是无朋可言的大人了。
  
  而大人要操心的事,贪嘴的孩子们又怎会留意?老伍德吞著小西娅挖来的果冻,懒得瞟那辆停在店对门的黑车一眼。他知道,就算躲在伏韦伦的新城区,每次往返怀特家族的地盘都特意绕行,藏身地的暴露也不过迟早的事。既然这群流氓总幻想拿住他,拿住他这黑水逮不到、朝晟咬不出的老狐狸?
  
  想着,老伍德从浓稠的黄汤舀出饱满的菌菇,细细嚼来,竟有股橘子的香甜,不得不感叹木精灵在素食方面的造诣独树一帜:“美味,年纪大了,口味就淡了,肉啊油啊难咽了,反是果蔬菌子好入嘴。”
  
  “嗯,老人家都这说,”高尔登揉了揉妹妹的头,将调羹放到餐碟上,端著碗大口喝汤,“西娅还是要多吃肉啊,现在要长身体。”
  
  小西娅嘟嘟嘴,回以不甘示弱的笑容:“还是用勺子一口口抿的哥哥比较矜持。”
  
  “哈哈哈…跟着我这种没正形的老头子,一身精养来的贵族礼仪都丢干净了,”老伍德打了声饱嗝,招手唤侍者来结账,“再拖累你们,我的良心都过不去咯。今天,我们是该离开伏韦伦了。等回屋收拾好行李,就朝西边去吧。”
  
  他的话,险些惊落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手中的餐具。格威兰的西边,是漫长的海岸线,而这条海岸线的枢纽,自然是美酒之都温亚德,这对兄妹的故乡和家园。
  
  “啊?伍德爷爷…”
  
  “没事,这才正午,回了屋还能睡一觉,”老伍德拉着两个孩子,慢慢走向安身的公寓。若可以,他真想迈出放肆的步伐,大摇大摆地告诉追踪者快些追上来。但安慰两个捕捉到异样的孩子,才是他看重的头等事,“不怕,我们停留太久,是时候赶路了。爷爷买给你们的玩具、游戏机,都收拾好带着吧,行李箱可宽裕,不用急。”
  
  等到肯定了老人和孩子居住的楼层,尾随一路的黑车立时靠在路边。当后排的窗户摇开,监视他们行踪的男人、老怀特的亲信巴尔托打通了电话,埋在阴翳的眼睛凶光毕现:“是的,老板,是他们的住址…这三天,他们没有到过别处…要安排人手?回来?我…是的,我明白。”
  
  通话结束,巴尔托忍着把手机摔出车窗的冲动,催促司机赶回旧城区的地盘,听家族的领导者如何浪费宝贵的时间。
  
  登上楼顶,走进违建的私宅,巴尔托在会客厅内看到一位陌生的壮汉。这男人健硕得可怕,脖子比水牛还粗,浑圆的肚子初看肥胖,定睛一瞧,却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比那些因注射药物而内脏肥大的健美运动员更骇人。假如要巴尔托评价,他会说,这眯着眼睡觉的家伙,怕是坨用肌肉堆出来的山岩。
  
  在他请教对方的身份前,披着深棕睡袍的老怀特拿着高脚杯,摇晃着晶红的佳酿,向壮汉举杯,微笑致歉:“亲爱的圣恩者,我和我的朋友有事商议,请自便,恕我暂退。”
  
  壮汉抬了手腕一挥,继续坐着打盹。老怀特则瞥了眼巴尔托,未发一语,转向书房,缓缓走去。
  
  巴尔托连忙跟上去,关紧门,恭敬地弯腰,奉承这懒散坐倒的家主:“老板,您果然有先见之明。对付林博士这样的老滑头,请一位圣恩者协助,是一步有备无患的好棋。”
  
  “嗯,巴尔托,”老怀特看着卖力恭维的手下,面无表情,“你说,一位善战的年轻圣恩者,能对付我的老朋友、自百年前便掌握祈信之力的林博士吗?”
  
  “稳妥起见,老板,可以安排我们的兄弟,用泰瑟枪和电棍将他制服。作为分裂躯体的医者,林博士对这类武器的抗性该是不佳…”
  
  “很好,巴尔托,那你说,在哪动手最恰当?”
  
  “等林博士到我们的地盘…”
  
  “忘了前一次的诡计?”老怀特摇著头,视线移向杯中的红酒,深邃又莫测,“不怕他故技重施?”
  
  巴尔托吞了口唾沫,埋低头,嗓子在发颤:“那…就到他的家…”
  
  “你啊,你啊,你就想着处理掉那两个小家伙,对吗?”老怀特放开高脚杯,走过来弓了背,在他的耳边吐出战栗的低语,“巴尔托,你以为我是老糊涂?不知道你和温亚德的人牵扯什私活?不知道你和戴蒙德家的女人滚了几回床单?让一个放荡的妓女骗得神魂颠倒,拿着家族的生意冒险,插手西海岸的事务,丢人现眼。你要我怎放心?怎放心把怀特家主的位置传给你?我的好外孙?”
  
  “外祖父,我…”
  
  “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不听没有意义的道歉,”老怀特坐回原位,额头的皱纹高攒,尽显衰老之态,“你和诺克真是一个模样,不过你是比那个混小子强,这些天,他甚至不肯打电话报个平安…哼,不顾家的人,能办成什大事?记住,男人要是管不住下体,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带好人手和武器,去观望林博士的动作。他若如约前来,做最后一单生意,我会擒住他;他若溜向机场和车站,马上毙了他,再解决那对小崽子。别犹豫,用逃命的速度冲进他的住处,搜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新城区的警察可不给我们面子,全看你的动作能赶多少时间;记住,他要是带着孩子出门,定是要跑,别打电话请示,立刻动手。”
  
  巴尔托先站直身,再猛鞠一躬,脸都快撞上了自己的膝盖:“是,老板。”
  
  “出发之前,拿上一方圣岩,注意安全,”老怀特背过身,翻开桌上的资料图鉴,啜饮一口小酒,“去宴会厅等候吧,你的兄弟们已守在那,待我为你们壮行。”
  
  走出书房,巴尔托方觉汗水湿透了衬衫,万幸有礼服遮掩,不至于在弟兄们跟前暴露狼狈。如果能回到一年前,他愿对帝皇起誓,绝不会把那女人的枕边风听进耳朵,至少不会妄想靠两个孩子留着她,而是把证据清除个干净,和坑害亲人的毒妇断了干系。
  
  宴会厅的中央,长桌飘忽在烛光之内。听命巴尔托的打手、怀特家族培养的枪手相对而坐,每个人身前都摆着银质的餐盘,餐盘躺着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弥漫出轻微的浓腥。
  
  老怀特站在主人的位置,率先捏起餐叉,将发生的血肉滑入口,嚼了又嚼,啃出顽固的爆汁声,用新鲜的组织液填补衰颓的皱纹,精神了十几岁。吞掉磨成碎末的腥红后,他端起水晶杯,举酒入喉,说:
  
  “在东境为王庭所统治前,每逢出战,勇武的高琴科索人都要割一块生牛肝,配上烈酒饯行。自第二帝国覆灭,王庭以预防疾病为由,将这项风俗列入禁忌。可越是禁忌的举措,越能体现违背者的勇气。今天,我以怀特家主的名义,恳求各位勇士去了结掣肘我们的敌人,在他的头颅上开洞,将他的亲人割碎,用火焰和燃油,送他和他的秘密一同去往炼狱。在座的每人,都是最善灵能的猛士,你们肩负帝皇恩赐的力量,却肯为我这老迈不堪的凡人效忠,我该向帝皇祷告,我该向你们行礼,我该感激不尽。而金钱,是唯一能表达恩情的谢礼,在座的每位朋友,记住,不论成功与否,三十万威尔都已送入你们的家,由你们的太太、你们的父母亲手接收,望你们努力协助,帮我的外孙、你们的领导者、你们的好兄弟巴尔托去处置敌人的葬礼。”
  
  回答无需语言,包括巴尔托在内,所有人都嚼烂了带血的牛肝,就著烈酒咽入胃中,齐齐看向欣慰的老头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老怀特又斟了杯酒,在昏暗的烛光,端著如水的液体,环顾外孙在内的每一人:“我可以预祝各位凯旋而归吗?”
  
  铿锵有力的回声,在宴会厅中宣判了敌人的死刑:“我们会的,怀特先生。”
  
  在巴尔托离开的一个小时间,老怀特一直在天台上眺望,等新城区的好消息。当林博士独身前来的消息坐实后,他命令巴尔托等候通知,只待林博士落入自己的陷阱,便在那边行动,免得奸诈的朝晟人留心到风吹草动,半路逃开了去。
  
  “放心,我在黑水工作时,就读过他的资料,”壮汉解开外套,抽出别在胸前的匕首,刮起了胡茬。说是匕首,这尖锐的利器长逾半米,能算在短剑之列了,而把它当成水果刀来单指飞转的男人,定比森寒的刀刃更危险,“他的祈信之力偏向辅助,连他自己都承认,曾被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喔,就是朝晟圣恩者的领导者讥讽,说他该去医院工作。只需避免与他产生肢体接触,再斩去他的四肢,砍断他的筋骨,耗尽他的力量,他就是拔光了羽毛的老鹰,扑烂了翅膀也飞不出一米。”
  
  “很好,相信凭你的经验,足可解决那百多岁的老东西,”看他将刀舞成蝴蝶,老怀特的微笑更加自信,“可需要再备两方圣岩?”
  
  “不必,他若备有高出预料的护身奇迹,我会退开,方便你们开炮,”壮汉收起刀,扭起脖子,颈椎响得人,“收到我的指令,立刻停火,方便我把他活捉,这正是你雇我来的目的,不是吗?”
  
  “我听说,他在朝晟…”
  
  “多虑,那样宏伟的奇迹,已十几年未有人采用。光是耗费的圣岩,价值就足十亿威尔;更别说念诵经文的时间,都够磨烂他三条舌头了,他在格威兰跳得这欢,可没空捧著书复读。”
  
  “那…”电话铃阻断了老怀特的疑问,他只听监视的人说了一句,立时改口,向壮汉点头示意,“他要来了,去地下室埋伏吧。”
  
  停好车,走过恭迎的帮会流氓,老伍德深入居民房的底层,在看似整洁的手术间踩出染血的污渍,俯在孤零零的手术台前,对两眼无光、瘦骨嶙峋的男人说出了在旁边准备摘取器官的黑心大夫都不敢想象的索命之言:“别怕,扔骰子的时候就约好了,我会代帝皇让你体验一个星期的炼狱之旅。这是你受难的第六天,如无意外,明日就是你的解脱之期,当然…前提是我们的怀特先生宽宏大量,给我充沛的时间狩猎虚度年华的废人呀。”
  
  知道隐匿失败,壮汉掀开裹着手术器械车的绿布,踏折了空心的钢管,抽刀砍向老伍德的右臂。那之间,鲜血飞溅,断臂还未落地,半蹲著的壮汉又挥刀向斜上挑,将老伍德的双腿也削了去。守在外面的枪手端著派不上用场的狙击炮冲进手术间,却听断肢和残躯摔得响亮,见持刀的壮汉懊恼地摇头,说了声:“无聊。”
  
  “事情办妥了?”老怀特快步赶到地下室,看着血泊只余左臂的老朋友,喜上眉梢,“不愧是…”
  
  “他不是林博士,甚至不是圣恩者,”壮汉收刀入鞘,接过混混们送来的黑皮外套,越过老怀特走上楼梯,“有什要问的,抓紧点,他活不过三分钟。”
  
  一时间转喜为惊,老怀特几近瘫软。但当着手下的面,他强撑双腿,踩进粘稠的血滩,帮将死的老朋友翻过身,听那冒出血沫的嘴咕哝著何种讥讽:“蠢人,蠢人…对付自以为是的蠢人,真话比谎言更管用啊。见到了吗?另一个我?另一个我呀,嘿嘿…”
  
  没多想,老怀特喊回躲避的医生,命令他把这半半具死尸的命从鬼门关拽回来,接着打通电话,告知巴尔托事有不妙。
  
  可巴尔托正盯着装成电工的兄弟,在楼梯上等候两个小鬼把门开启。感到手机在震动,他不耐烦地抽出一看,见是老怀特拨来的,便示意枪手们继续行动,自己则跑下楼,接通电话,听着外祖父气急败坏的警告,瞪凸了眼球:
  
  “老混蛋还窝在家!你们当心!”
  
  他撒开腿跑回老伍德居住的楼层,却看那扇门敞开着,五位最好手的活计都不见了踪影。一枪未开,一声未发,究竟发生了什?那扇门后,不是只有两个小鬼头和一个老不死?他们凭什难住最凶悍的五名凶徒,叫他们忘了吭声报信?
  
  恐惧时分,熟悉的嗓门让他松了口气:“老大,这安全,两个小鬼拿住了,请来处置。”
  
  他掏出手机,走入房门,准备向老怀特报告,说林博士早已撇下两个孩子溜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巨臂夺去手机,想开口怒骂,又吐不出半点声音。直到肥厚的舌头钻出嘴,耷拉到地上,扭得像条蛞蝓,他才明白,是林博士用祈信之力增生了自己的舌头,堵死了自己的发声器官。
  
  这时,他有空看向从鞋柜上方伸出胳膊,掏住自己喉咙的林博士,以及被甩在鞋柜后的客厅内的五具尸体,和那五把没来得及解除保险的枪炮,听眯着眼的老圣恩者怎样揶揄:“放心吧,巴尔托先生,我让向内增生的头骨挤匀了他们的脑浆,不会有痛苦。至于你,是想如他们一般闭眼安息,还是揪掉这恶心的长舌,与我谈谈天,打发打发所剩不多的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