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新时代(五十六)重逢
  不知怎的,老伍德向空气抓了把,继而仰天笑,是怅然若失的苦凉。笑完,他低头看过两个不安的孩子,挥手拦了辆的士,与孩子挤在后排,当着司机的面,说:
  
  “不急啊,小西娅,高尔登。晃悠了这久,咱们不急着回家,先陪我逛逛…逛逛这久别的美酒之城吧。当然,我不喝酒啊,哈哈。”
  
  司机看得明白,这该是带着孙儿孙女出游的老人家回到故乡了,便特意放慢了车速,以免长途跋涉的乘客们在家门口晕了车,给旅程的结局留下遗憾的不美好。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是暗松了口气。他们的伍德爷爷没有撒谎,切实履行了承诺,把他们带回了家门口。接下来,只需再陪这古怪的老人四处转转,可怜的兄妹就能逃出不幸的梦魇,去父亲面前揭开姑母的丑恶面貌,指证其罪责。
  
  回想被包进麻袋运到伏韦伦的颠簸,还有在仓库目睹同龄的孩子们被拉走后永远消失的恐惧,高尔登和西尔维娅先是四目相望,又心照不宣地看向夹在中间的老爷爷、信守承诺的伍德爷爷。说不定,遇见这位孤僻顽劣的假面老人,是他们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这时,老伍德突然说:“去旧港吧。”
  
  “旧港?”司机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老人是指废弃多年的码头,急忙变换车道,摸著后脑勺讪笑,“老先生啊,好些年没听过这名字了,你不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温亚德人都要忘了,还有个荒废的老码头啊。”
  
  罕有听闻的词汇,稚嫩的兄妹是同样陌生:“旧港?”
  
  “旧港啊,有些年头的老地标,”阳光刺目,司机翻开遮阳板,抽出副墨镜戴上,嘴皮子啵喃个没边,“老人们说,以前啊,旧港是军港,为了对付棕皮、嘿,中洲人的海军,才修建的军港。战事了却后,咱们的海军是从旧港着陆,拖着搜刮来的战利品,跟人们炫耀是打了个多漂亮的大胜仗。再后来,朝晟的使者、军官也是从那儿到温亚德,旅游啊,喝酒啊,夸咱们温亚德的葡萄能做出最美的佳酿。想想那些老酒庄,怕都是在那时候出了名,无人不知的吧,哈哈。”
  
  在哥哥暗中观察老人的神色时,妹妹轻扯老伍德的衣袖,发挥着孩子们的好奇本色:“爷爷,旧港怎会荒废了呢?”
  
  “再灿烂的鲜花,也有凋零的迟暮之年,”老伍德伸出食指,轻点小西娅的额头,嘴嘟成了吓唬小跟班的孩子王,“就算瑟兰的精灵,也逃不出流逝的时间,人造的建筑,自然也会老化,结构脆弱啦,冗余不足啦,嗯,修得太小,修得太老,不安全、不够用了,淘汰就理所应当。”
  
  “是啊,没什能不老,”见道路通畅,司机提了档,加了些速度,在沿海的公路上直行无阻,“瞧瞧,就像咱们格威兰人常讲的——帝皇在上,帝皇在上,可帝皇溜到哪去了呢?我听当护工的朋友唠嗑,那些住养老院的老兵们总爱怀念,说早那些年,城遍地是圣堂的高塔,想听圣职者传道的,跑去领盒便餐,喝着免费的白水,坐个一天都不成问题。鬼知道,等打完了仗,那些高塔拆的拆、砸的砸,挖机和铲车像跟它们结了仇,就是圣职者拦著,也要毫不留情地推平他们的信仰之家。往后啊,圣职者们只能在王庭安排的小教室布道咯,没人听他们念经,没人信他们神叨,教典放进了童话的书架,信仰成了问候人的口头禅,帝皇?嘿,神圣的帝皇呀,成了没人在乎、没人敬仰的称号。老人家,小朋友,你们说,连伟大的帝皇都胜不过无情的时间,咱们这些普通人,又能奢望多少?”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能说会道的嘴皮专家。西尔维娅和高尔登听得是昏头昏脑,只能支吾出单调的音节,应付著回答。
  
  老伍德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红温的血气弥漫他的脸庞,在皱纹撑起血管,让白到病态的皮肤染上些许的黄。
  
  没人留意到他的变化,孩子们没有,司机没有,他自己也没有。但变化终究是变化。啰嗦的念叨声,血在滚烫,心在燃烧。时候到了,若要做些什,时日无多的怀斯特·伍德就该行动了。
  
  他张开手,如往日一般摸上两个孩子的头顶。两头柔顺的金卷发,细腻又软搭搭,使那双粗糙的老手不由一顿,再微微张开、挪走,却停在半空,猛然落下。
  
  在兄妹的惊叫声,老伍德发狂似地揉乱了他们的头发,左闻一闻,右亲一亲,还拿指头当纺锤,缠着金色的发丝绕啊绕。这下,司机都乐开了花,通过后视镜调笑爷孙们的玩闹:“老先生,你还是顽皮鬼啊?太折腾小朋友,当心人家回去向爸妈告状,告诉父母,爷爷欺负他们啊?哈哈…”
  
  “不怕,我打小就是个鬼灵精的混蛋,谁也甭想给我拿捏住咯,”饶过了保护起头发的孩子们后,老伍德在肚皮上拍起了鼓,一句一顿地哼出家乡的小调,是真的家乡的小调,林海的小调,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小调。哼完,他双手拢起,仰著头躺坐,对司机说,“改道吧,年轻人,你讲得对,真不必挂念老地方,走吧,去戴蒙德酒庄。”
  
  未等收拾著头发的孩子们惊讶,面对相隔不远的旧港,司机听从顾客的命令,打弯方向盘来调转车头,改往城区疾驰。
  
  作为温亚德最富裕的酒商,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设在郊区的,坐落在市区内的,是用于接待客户与生活起居私人庄园。在老伍德领着两个孩子赶路时,孩子们的父亲、戴蒙德庄园的主人,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人正以笑不露齿的模样责备坐在身边的客人、一名身着制服的窘迫警长。
  
  看得出,警长的双手无处安放,多少有些坐立不安。等他开口,结巴的语速也证明,他的确是理亏的一方:“呃,戴蒙德先生,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要知道,单是案发地周围的居民,我们全都录过口供,但还是找不出目击者,还有那些电工,他是玩忽职守,没有按时检修监控电路,但我们核对过他的银行卡和通讯记录,他的确是不知情的。”
  
  戴蒙德先生没有说话,还是笑着看向警长。无形的压力下,一滴汗珠自警长的额头滚落,滴进了眼,酸得他急揉眼眶,无奈地回笑:“戴蒙德先生,你是不相信我们?最少,也给守护居民平安的警署一丝信任吧?”
  
  “我可记得,在拨电话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保证在一星期内找回我的孩子,”戴蒙德先生还是挂着些笑容,不过,已有些难遮的怒火在嗓音舞动,“算算吧,今天是第几周?嗯?”
  
  “你知道,在整个格威兰,本署的破案率都是位居前列,”警长摊开手,叩了叩茶几,又半遮侧脸,声音硬气不少,“这真的是意外情况,没有任何线索——”
  
  “线索?我请来的圣恩者不是给了你线索?”失去儿女的父亲,一掌拍得茶几震响。用来待客的沁香的红茶洒满了桌面,淌在地毯上,给愤怒添了别样的味道,“多弗斯家的流氓,是我们这的蛇头吧?家父在世时,就说过他们家的生意不干净,才悔退了那桩婚事,现在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在格威兰法治最佳的城市干着最大的人口买卖,你们竟一无所知吗?别告诉我,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明状况啊?”
  
  “我们查证过了,与他无关,当日,他的人…”
  
  “与他无关?抓了他,关进你们的审讯室,熬他三两天不睡觉,问问是有关无关!”
  
  “以什理由?戴蒙德先生,你要我们以什理由将他逮捕?”
  
  “逮捕一个人贩子,还需要理由?”
  
  “需要,”警长摘去胸前的警徽,塞进了上衣口袋,“我以朋友的身份坦白说一句,我们没有证据抓捕他,明白吗?没有证据。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有所行动,他用来放人的仓库就会在我们赶到之前搬空,那些小弟,那些混混,我们是一个都抓不到,你能明白吗?”
  
  作为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能请动圣恩者查案的戴蒙德先生不傻,自然明白朋友所指为何:“警署有他的人?”
  
  “不不不,他哪来那大的能量?”警长是连连摆手,双目悲哀且无光,“这说吧,你找遍格威兰的每间警署,没一处是裤子亮的。不管是哪,都有屁股粘屎的混蛋甘当别人的狗,让警方的保密成了笑话。”
  
  “谁是这些人的老板?”
  
  “不清楚,不知道,”警长站起身,一手搭上了朋友的肩,一手重戴好警徽,“相信你也明白,能让圣恩者冒着违约的风险放弃调查、连两句隐晦的信息都不肯透露的,会是有多大能耐的混账。别再想这些了,我会尽全力的,你要做的,就是为孩子们祷告…希望帝皇垂怜无辜的孩童,送他们回到父亲身边吧。”
  
  脱掉帽子后,警长鞠了一躬,离开了戴蒙德先生的家。除了开门送客的老仆人外,偌大的庄园听不到丁点声响,寂静的像是坟墓、一处毫无生机的墓园。
  
  “先生,有客人来访。”
  
  没多久,老仆人的通报唤醒了心如枯骨的戴蒙德先生。他用生意人的热情忘却了为父者的绝望,反问:“是哪位?还没到约定的时间,谁会这早来谈订单?”
  
  “是位东部口音的先生,说是…找她。”
  
  “她?”简单的人称代词,逗得戴蒙德先生大笑,笑到牙床发痒,痒到使劲咬破嘴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为情理地毯和茶几的仆人挪开位置,“让客人稍候,另外,喊她来吧。就看看我的好妹妹又勾引了哪的蜂蝶吧。”
  
  老仆人背过身,无声地叹息。这对掌管戴蒙德酒庄的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儿时,他们明明是如胶似漆的至亲,可从老家主去世后,参与酒庄生意的亲人就屡起争执,谩骂和争论,常常吵遍了整座庄园。现在,二人虽同在庄园居住,可除了谈生意上的事外,就不怎说话,连早餐和下午茶,都是分开享用。在戴蒙德先生的儿女失踪后,他们更是断了所有的交往,成了碰面亦不相望的陌生人。
  
  通报,通报,通报,大约三分钟,训练有素的仆人已擦好茶几、换上张崭新的地毯,恭请客人与主人入座,为他们沏好新的红茶。
  
  与戴蒙德先生不同,戴蒙德女士看起来年轻不少。她的身材丰盈,妩媚的黛眉有着勾人探索的弧度。恰如班布先生说的那样,这类女人有无法掌控的危险,可正因如此,她才能这般迷人。若让她的兄长评价,戴蒙德先生会说,自己的妹妹是个丢尽家族脸面的浪荡妓女,不曾为生意殚精竭虑,当然从愚蠢的年轻人身上汲取了无限的青春活力。
  
  至于远道而来的巴尔托·怀特,望向戴蒙德女士的目光是爱恨交加。这种想要吞人的眼神,戴蒙德先生见得太多,妹妹是什德性,他这个当大哥的最清楚。毕竟,欣赏这帮酷爱贵妇的小青年跟妹妹声泪俱下地对峙,算是做生意以外,他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戴蒙德先生敢向帝皇起誓,小时候的妹妹可不是这样。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孩,是贵族学校公认的文静淑女,每逢父亲无法出席的家长会,都是他代为参加,老师和学生们的赞美之言,溢于言表。是从何时开始,淑静的妹妹成了人尽可夫的交际花?是他二人分管酒庄的业务后吗?不,不是,是各自的配偶去世后,他们才背道而驰。想来,兴许是没孕育出子女的妹妹只有家族的买卖可以依靠,而当大哥拒绝了让酒庄上市的提议后,已不再年少的女人,恰巧赶上了更年期,选择自我放纵,好让一家之主难堪?
  
  谁会知道呢?中年人的思维,本就是介于稳固与崩溃之间的脆弱结晶,略遇不顺心的变故,便难逃粉碎成千百微粒的结局。现在,就看巴尔托如何诉苦,表达对戴蒙德女生的爱意,然后碰一鼻子灰,踉跄流泪吧。
  
  “你好,戴蒙德先生,”巴尔托是不卑不亢地脱帽行礼,那弯腰的幅度,几乎要把头磕在茶几上,“在高琴科索的山脚,有这句谚语——亲密如水者非是爱人,而是情比血脉的至亲。我与婕奎琳…哦,戴蒙德女士算是有段渊源,硬要说,我和戴蒙德先生也算是无血之亲,不错吧?”
  
  突如其来的问候,令戴蒙德先生边拍手叫好,边暗笑笼罩妹妹额头的阴云:“嗯?我以为,怀特先生是来找家妹谈心啊。”
  
  “那是自然的,不过,不是谈心,是谈生意。”
  
  戴蒙德女士忽然离座,背对自己的兄长,扯住客人的衣袖,楚楚可怜的美眸水雾盈溢,朱唇轻启,颤抖著哀求:“怀特先生,有什事,请到我的房间再讲。”
  
  “谈生意,肯定要与二位一并商量呀?”巴尔托握住她的手,慢慢挪开了去,上挑的眼角尽是玩味之意,“特别是关乎戴蒙德先生的宝贝儿女的行踪,总得有知情者从旁见证吧?”
  
  雷霆惊鸣,戴蒙德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消几秒,他冷冷地盯着妹妹,命令道:“婕奎琳,坐下。”
  
  “我很羡慕你,戴蒙德先生,啊,我也想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家做主的威望,非同凡响,可惜,我没那份运气,”见情人老实坐回沙发上,巴尔托揉起发酸的后颈,鄙夷中含有不甘,“所以,我完蛋了,我需要往邦联跑,需要丰沃的赏金支付余生的辛劳,而代价,则是你的继承人的踪迹,这很公平吧?戴蒙德先生?”
  
  无人打扰的厅堂内。哥哥看向妹妹的眼神很冷,有秋后算账的狠,也有留存一线的情。为解决当务之急,他不理妹妹的恐慌,直言不讳:“说吧,你要多少?”
  
  巴尔托抠起指甲,报了个不算惊人的数目:“两千万威尔的现金,相信不是难事?”
  
  的确,对温亚德最富有的酒庄而言,两千万威尔的现款,尚在合理的范围内。可在戴蒙德先生张开口,唤老仆人备足现钱时,陌生的嗓音却飘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千万?不如翻两番,给我打副金棺材送葬吧。”
  
  随声而来的,是诚惶诚恐,又难掩喜色的老仆人,以及两个小小的身影。当看清来者的面容后,戴蒙德先生隔着衣物掐肿了大腿,确信不是在做梦——失踪多日的儿女,正直奔而来。
  
  在孩子们哭喊著爸爸时,老人的脚步姗姗迟来。不过,他是走向难以置信的巴尔托,拍了拍他的肩,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那天我该杀了你的,不过你也够机灵,明白黑道走不长,有胆来诓一笔,好远走高飞…这样,作为奖赏,我在外面放着的手提箱就归你了,如何?面可塞满了圣岩,价值不菲哦?相信我的话,就去拿吧,我用不着了,归你,都归你吧。”
  
  巴尔托哪会信,立刻绕开老伍德,夺门而逃,放在门口的手提箱,是看都不看一眼。如果可以,他对着天空骂一声“去他妈”。
  
  不得不说,鬼祟的林博士,真是条无处不在的幽魂,把这踩响油门的青年害惨了啊。
  
  林博士,哦,怀斯特·伍德却不关心巴尔托的死活,仅是看着一个父亲是如何搂着孩子痛哭,如何学孩子的模样,用衣服抹走鼻涕和眼泪,说出不必要的抱歉。
  
  “抱歉?不,不,是爱,是爱啊。”
  
  说着,老伍德走向他们三人,轻轻摸了摸这对兄妹的额头,用自己的一脸皱纹,小心地贴上去磨蹭。
  
  做完这些,他拿食指压住嘴唇,调皮地嘘了声,接着,血肉、皮面从那张健康的脸、那副精干挺拔的身躯脱落、分离,在仆人和主人呼出心脏的惊恐中褪去,展现他的原貌。
  
  如蛇蜕皮的原貌。
  
  佝偻的驼背老头,摸著爬满老年斑的淡黄色面孔,退出了戴蒙德先生的家。看到还躺着的手提箱,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拎起来,向整座庄园喊:“孩子们,朝晟来的林博士,最后一次跟你们问好啦。”
  
  说完,他掏出手机,在公路旁靠着路灯坐下,想了想,试着拨了些号码,果然,听到了熟悉的音色:“你好,请问你是?”
  
  “娜姐吗?”林博士咳了两口绿痰,猛拍几掌胸膛,喘着气大笑,“出于一些不可抗力,我决定…不打扰你,放过你啦。别跑了,不用跑了,再见吧…再见吧。”
  
  未挂断的电话,随着手机摔成两段。现在是下午的时间,太阳已有西斜的倾向,在临近下班的点,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不少。一个举止怪异的驼背老头子,当街砸坏一部手机,可不缺热心人来关心,有几位胆大的,已在走过去,准备安慰失魂落魄的老人家,譬如…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之类的。
  
  但无人敢前。
  
  因为老头子的身前突然多出了一位老人,精干,锐利,且可怕。是的,可怕,那是真的可怕,平平无奇的可怕,拒人于千之外、以生死为难关的可怕。
  
  “要我说,小林、嗯,思行啊,你还是太理智了。信我的,本源这破玩意,你越疯,它越跟你要好,不会有假。”
  
  温亚德的街头,戴蒙德庄园的门前,同是异乡人的赵无秋站在林思行的面前,用只有他们会懂的梁语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