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七)错误
  经过市政厅的时候,坎沙看到,好些穿着黑、灰、蓝工装和布鞋的人坐在高举的旗帜和横幅下。与夜间不同,中午的太阳赏脸,把那黑色布料上的白字照得发亮,让过路的人都瞧得明白,明白这群人是又来给市政厅的人施压,好快些讨到欠薪了。
  
  假如坎沙没记错,这帮人在这坐了快有两个月了。如今看来,他们的诉求还没得到回应,那横幅上写的九个月的薪水,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快要从市政厅的门前离开时,坎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他当然是该笑的。
  
  坎沙记得,上小学的那些年,班的坏孩子总爱欺负那些内向又成绩中流的同学,班上的老师呢,是不论对错,把受欺负的人和欺负人的家伙都拉到办公室批评,到最后,好孩子要忍着哭认错,而坏孩子?他们是死皮赖脸,只需要装一副知错的模样,下次接着惹事就行。到最后,受欺负的人都明白,给老师告状是没用的,要找家长求助,要和同样挨整的人团结互助,叫那些天生的小流氓不好再下手。
  
  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大人为什不懂?坐在这有什用?市政厅的那些人,比当年的老师更坏、更狡猾,他们只会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看都不看这群在工厂拧螺丝的人一眼,打着两不袒护的旗号,说着两不得罪的话,干着偏帮有钱人的事情。
  
  不过,让坎沙发笑的不是大人的蠢和坏,而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老师、教会了小学的孩子们硬道理的老师。
  
  那位老师是个面相刻板的中年人,在四年级才来任职,只教历史文化课,手臂很粗,腰很壮,只看着,就吓得孩子们不敢说话。有次,有个受欺负的孩子跑去找他告状,他先是在办公室单独问了问,而后,没有喊坏孩子过来,只是安慰好哭鼻子的孩子,悄摸摸地说了些什,再帮那孩子擦干了眼泪而已。
  
  回到教室,不再哭喊的孩子直直走向欺负他的家伙,在对方翘著腿笑话他时,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保温瓶,砸瘪了那得意到外翻的鼻子,更不理会旁人的劝阻,死死抱上去,将那人的耳朵生生咬掉,把几位女同学都吓晕了。
  
  直到警察和家长来,那孩子都是默默无语,只是盯着颤栗的坏孩子,笑得如胜利者般欢喜。最后,学校是认了栽,赔了一笔医疗费,帮那个被吓破胆的坏孩子转了学,才算是息事宁人。打那以后,校方是督促全体老师,务必严肃处理校内欺凌的问题,再敢置之不理的,就卷铺盖走人。
  
  同学们都说,那个敢反抗的孩子是英雄,是勇士,只有坎沙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他记性不错,他记得那孩子的父母在外务工,寄住在亲戚家,胆子小,很内向,没人跟他玩、也没人帮他。每次被欺负,他都是哭鼻子忍着,最多告告老师,从不敢还手,为什,在和新老师聊了几句后,就发了疯似的,有种去咬掉别人的耳朵?
  
  某一天,坎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等到放学,与这内向的孩子同行,说是请他吃饭,把他高兴得受宠若惊。吃完,坎沙也不绕圈子,就问他一件事——那天在办公室,新来的历史老师对他讲了那些咒语,给了他打翻那个混球坏种的能力?
  
  那孩子犹犹豫豫了半天,才小声告诉坎沙事情的真相。那次,新老师坦率地承认,他拿班的坏学生没办法,如果他敢动手教训学生,不论学生是好是坏、不论学生是对是错,不要脸的家长、蠢猪一样的校方,以及和稀泥的警察都会刁难他,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到时候,更没有人会帮学生主持公道。老师告诉孩子,若要反抗欺凌,要做的,就是比那些坏孩子更凶狠、更恶毒。
  
  那些坏学生,尽是欺软怕硬的怂蛋,若他们抽你的耳光,你就咬掉他们的耳朵;若他们抡你拳头,你就咬断他们的指头;若他们拿文具盒当武器,你就拿钢笔和圆规捅他们的眼睛。不要怕疼,不要怕伤,不要怕被教训,只要你够狠够疯,去咬他们、啃他们,把他们往死整,从今以后,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那孩子的结束语,坎沙更是记忆犹新——老师说,在北共治区,没人能帮得到你。帝皇不行,使者不行,你的父母亲人统统不行,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我祈祷,我尊敬,我崇拜,我热爱祢…”想到此处,坎沙学着某些工人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摆出祷告的手势,走在冬日的刀风之内,笑得开怀,“爱祢歌功颂德的狗屁…什**帝皇,照样救不了你。”
  
  他的嗓门很高,即使隔了几十米,静坐示威的工人们照样能听得清。有些低头祈祷的人不乐意了,想站起身喊他回来,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哦,是辩辩经。可是领头的老工人,叫所有人安静坐着,别去理会那不敬帝皇的少年蛋子:
  
  “行了,诵念经文的快些继续,莫管那些不知轻重的娃娃,怎,你们还想抓人家过来,当老师教训人家一顿?单词都背不全,教典都读不通顺,你们有那个本事吗?少耽误人家上学!”
  
  老工人的训斥,让憋着火气的年轻人忍无可忍。识字的,把手的圣典摔在地上;是文盲的,捶胸顿足,指著市政厅的楼房嚷嚷。他们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坐在冬天的街上,念这些东西,没有半点用途。不如推倒那铁栅栏,冲进去抓住那堆不理事的文书官员,叫这群人快些下个命令,让警察去把他们的钱要回来。
  
  “醒醒吧!你们想干什?啊,你们想干什啊?想坐牢?去,去去去,想坐牢,自己去警署,别害著大家一起!”最终,还是老工人止了他们,免得事态失控。这位老人说得是痛心疾首,骂得是失望又颓废,“跟你们强调的,通通都忘了?闹事了,可要给关进去的!若是在别处,我敢带着你们去冲,带着你们闹,可这是麦格达!帝皇使者杀过人地方!他们明文规定,不准闹事、不准游行!咱们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坐到他们烦、坐到他们恶心,坐到他们遂了我们的意!明白吗?明白的话,就给我坐回去!还有,把教典捡起来!叫你们读教典,不是让你们信教,和那群圣堂的神棍一样装神弄鬼!是要你们知道,要认识字,会看懂他们的规定,才不会给他们欺负、给他们骗啊!”
  
  倘若随机找一位年轻的本地人,问他麦格达市和帝皇使者有何关联,那,他九成九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使在当地,晓得隐迷之内情的,也只剩一些老家伙而已。
  
  “圣城以北的麦格达,是帝皇使者初次派出“前行之地”的军队,去镇压特罗伦人、亦即中洲人的城市,”新的一天,早醒的格林小姐,趁着晨光尚暖,带领文德尔小朋友慢悠悠地散步,在珀伽市商业街的服装店,说着麦格达市的往事,“正因如此,若是谈到前行之地与它的统领——伟大的使者阁下,共治区的人们啊,都是讳莫如深,不敢过多议论呢。”
  
  依据格林小姐的说法,在二十年战争结束后,帝皇使者在麦格达市屠杀过游行示威的居民。在共治区的都市传说,每年,都有一些妄想寻宝的年轻人去翻开下水道的井盖,拿着铁丝网在污水和淤泥捞宝,指望挖出些诸如情侣吵架时扔飞的金戒指、夫妻打架时掉进水管的宝石、又或者醉汉丢失的钱包、富豪遗失的圣岩,发一笔小财。可他们捞上来的,往往是牙齿、指骨、脊椎甚至头盖骨一类的玩意,更倒霉的,还会捞上没腐烂的断肢,吓得哇哇大叫,在向帝皇祈祷后,把这些垃圾重新扔进污水,抱怨今天过于晦气。
  
  看似忐忑的赛尔,内心却没怎起伏。毕竟,他和班布先生相处了不少日子,见证了帝皇使者的惩戒手段是何等惊悚。他明白,共治区的传言,不好说真假参半,但一定的可信度,还是具有的。
  
  想着,少年轻拍心口,舒了口气:“所以,伊利亚姐姐,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去麦格达寻宝吗?”
  
  “寻宝?热情洋溢的提议呢,文德尔,”说着,格林小姐在一家售卖格威兰式服装的橱窗前停住了。她贴近橱窗的玻璃,看向那件款式新颖的棕色呢绒女风衣,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风衣套上了玻璃中的倒影,才回眸微笑,“现在,活跃的文德尔**,有兴趣当我的参谋,帮忙审视挑选,看我与这的服装,是否般配呢?”
  
  表面上,少年是信心满满地答应了,但若可以的话,他真想把那张招人喜欢的小脸,憋成块儿舒展不开的苦瓜。
  
  在丽城读书时,最让赛尔头痛的,就是休假后被梁人少女逮住,强行拉到耍乐的游乐场、广场和商场,逛得一整晚不能休息;而比陪梁人少女消磨时间更折磨的,则是被同宿的金精灵女孩按在梳妆台前,编一个女生气的发型,跟着,被她带到衣绣成云的女装专区,成为比对服装效果的参照品。
  
  再加上陪阿姨、母亲和伊雯姐姐挑衣服的经验,少年深知,只要陪女性走进了服装店,就注定要在各种相差无几的服装之间选来选去。等看得眼花缭乱了,她们又会拿起最开始相中的那件,让人有苦难言。
  
  但事实总在意料之外。不消五分钟,格林小姐已经换上那件及膝的棕色呢绒女风衣,还有一双店员推荐的橙黄色高筒皮靴,贴身的,则是浅灰的工装裤和淡蓝的衬衣。
  
  几位店员是捂嘴轻呼,直夸格威兰来的小姐是高挑、英气又氤氲著活力。赛尔也持有相同的意见,认为格林小姐展现著与众不同的气息,若要形容,那他会说,格林小姐是一柄典雅的长剑,干练利落的同时,不失夺目的美丽。
  
  “合身吗?文德尔?”
  
  “很合身,好看的。”
  
  于是格林小姐付了账,用新的纸袋装好旧的衣,提着它们,唤少年到附近的餐馆解馋去了。
  
  “伊利亚姐姐真是俭省时间!我还以为会逛很久,唔,”不一会儿,少年嚼著羊油炒熟的香米,挑出了掺在米中的胡萝卜粒,抿入嘴,把它如油脂般含化了开,赞美道,“好别致的做法。米有些夹生,好像这边的厨师都爱这做…伊利亚姐姐,你吃得还习惯吗?”
  
  “习惯,中洲人的菜,比格威兰的强太多了。”
  
  “格威兰的菜品…确实没有尝试过,”她这一提醒,少年想起来在温亚德的时候,吃过了中洲菜,尝过了海鲜,品过了瑟兰的美食,独独没有见过格威兰的本土菜,“伊利亚姐姐,格威兰的美食…是怎样的呢?”
  
  格林小姐叼著吸管,嘬了口酸甜的苹果醋,怀念起康曼城的那位宫廷大厨。就她所知,正统的格威兰厨师,无论是拿到了多值钱的香米,买来了多珍惜的海鱼,都会用那双妙手,将之剁碎、碾烂,压榨成泥,炒成五颜六色的糊糊,方便食客消化,让它们在走过肠道后,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证明格威兰的厨师手艺超群。
  
  好一会儿,少年才明白她说的是什意思,险些喷了饭,急忙拿着纸巾捂住嘴,咳嗽个不停:“伊利亚姐姐…这种笑话,吃饭的时候讲,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格林小姐是吸著果醋,静静地笑着。那温雅的笑容,看得少年浑身发毛,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没入那酸酸的饮料,化成水,给她吃了去,不留一点一滴,尸骨无存。
  
  而少女的答复,是掺著果香的回味无穷:“真是可爱呢,文德尔。”
  
  没等羞红脸的赛尔想好怎回复,餐馆的电视机就替他解了难。不过,这解难的后果,是万劫不复的难堪——
  
  电视机播放的,正是珀伽本地的新闻,一则关于夫妻情感的纠纷、一则圣职者的丑闻、一个自杀谢罪的丈夫、一个崩溃控诉的妻子。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被专挖消息的记者理清了。大概是一年前,某所圣堂的圣职者因为不肯参与同僚们猥亵孩童的行径,遭到排挤,郁闷无处宣泄,阴差阳错之下,跑去风月场所发泄,自甘堕落。他的妻子不知内情,花了一大笔钱,雇了私家侦探查明其行踪,谁知道,多事的侦探代其效劳,好好教训了一顿“放荡”的丈夫,却失了手,打残了男人最珍重的宝贝,让丈夫成为一个名不符实的“男人”。总而言之,热心的侦探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溜之大吉。至于妻子?等丈夫醒来后,她再怎道歉也没有用了,丈夫是写下绝命信,抱着份揭露同僚丑行的遗书,从圣堂的高塔之顶一跃而下,去天国见他的帝皇去了。
  
  现在,悲痛欲绝的妻子正在电视台上声泪俱下,控诉侦探的出格之行,要他们快些投案自首、还要警署加紧督办案件、更要圣堂的混球和妓院的婊子以死谢罪。
  
  “嗯,真过分啊,这个女人,”饮完果醋,格林小姐说回了格威兰语,笑得不太开心,“蛮不讲理呢,是她自己没查清楚缘由,便请我们办事,怎还怨我们处置不周?”
  
  “伊利亚姐姐…”
  
  “文德尔,不必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格林小姐轻摆手,要来了赛尔的手机,查看起前行之地的消息,“如果有错,也是那妻子的错,是那丈夫的错,是圣堂的错,是妓女的错,以及我的错。”
  
  “伊利亚姐姐,我…”
  
  “是我太自高了,没想到成年人的心灵会脆弱至此,”格林小姐叉起一小块羊肉,细细地品味那芳香,颇有些失算的懊恼,“嗯,也许,他是吓破了胆,把我们的到来视为命运使然的惩罚,决心悔悟,以死亡的典礼,去赎纵欲的罪,去赎包庇的罪,荣升他本无资格去往的天国,觐见他本无勇气朝拜的帝皇。归根结底,我,我们,是帮了他,帮他重获信念,给予他悔改的勇气。”
  
  羊羔的嫩脂细肉,送入若无其事的少女之口,随着她动情的解释,融入流动的唾液,合理地滑过食道,淹没在胃液中。
  
  “至少,我们…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该…”
  
  “还回佣金吗?”格林小姐摇摇头,笑靥如歌,微眯著双眼,瞅得少年如覆霜雪,“不行啊,文德尔,看看你账户的消息吧,前行之地的工作人员会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好好接洽的,后面的事,与我们无关。”
  
  “不、不是,伊利亚姐姐,我以为…我们…或者…我…”
  
  “你的那份,也不行哦,”说话间,格林小姐绕起了吸管,编出了一朵漂亮的塑料花,递给了惊慌失措的文德尔小朋友,“你没有错,我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硬要说,我们只是把匕首,你是握柄,我是利刃,对吧?一个不懂轻重的妻子,拿起了匕首,重伤了丈夫,害得丈夫轻生,寻了短见。要悔恨,也是妻子悔恨;要论错,也是妻子有错。与我们这把匕首,与充当握把的文德尔、身为刀锋的格林,又岂能相干呢?”
  
  说的在理,说的合情。但听在耳,少年是头痛不已。赛尔能确定了,从班布爷爷手上接来的,是个十足麻烦的大问题——要对付好格林小姐,难度不比听班布爷爷的话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