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四十一)软弱
  与斗志昂扬的坎沙·杜拉欣不同,停留在莫加厄的赛瑞斯·文德尔是忧心忡忡——他的前路上,看不到有着落的尽头。
  
  生在博萨的他,本该是个随亡母在深巷腐烂的死婴,却受到命运的垂青,被旅游的木精灵带回朝晟的林海、抚养成人。
  
  他是幸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视他如己出,给他提供了温馨的环境,让他沐浴了春风般的亲情;他是聪颖的,还是读小学的年纪,便加入中学生的行列,与年长他一轮的哥哥姐姐们交上朋友,收获了知识与友情。
  
  他生得可爱,漂亮到像是女孩。绿松村的孩子们夸他是林海的招牌,班上的同学总要捏他的脸蛋;他温柔懂事,在哪都能交到新朋友,即使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也有人为伴。
  
  但他也有逃避不了的噩运、也有躲不过的梦魇。
  
  自小,幻觉就缠绕在他的脑海。他当那些真切的画面与声音是孩子都有的幻想,却不知那是本源的力量。
  
  冥冥之中,他在一个平凡的假日与家人去旅行,却被林博士针对元老的刺杀所波及,更是如丢了魂似的,在失去意识的同时,化身提线木偶,重创了林博士、杀死了元老,去抢夺神秘的初诞天晶。幸而母亲的呼唤喊醒了他,让他摆脱诡异的操控,在昏迷中躲过了事后的祸乱。
  
  可帝皇使者前来了。
  
  消沉多年的帝皇使者、久不抛头露面的班布先生找到了他。班布先生与他面谈,告诉他本源的秘密,要他随自己出国,学习对本源的掌控。他与班布先生在格威兰的温亚德落脚,坐看林博士的逃亡。在温亚德,他结识了多弗斯一家,与多弗斯家的女主人齐约娜与小主人阿纳塔成为了好朋友。谁承想,阿纳塔的父亲、多弗斯家的家主杜森,竟然是当地的蛇头,专营人口交易的买卖。而班布先生给他的考验,则是当着阿纳塔与齐约娜的面,杀死杜森,否则,班布先生会将多弗斯一家处死——哪怕阿纳塔对杜森的生意并不知情,哪怕齐约娜只以为丈夫在走私海运。
  
  那是他的底线第一次被突破。他是不愿去动手,不愿去杀死杜森的,可他清楚,倘若他敢犹豫,班布先生真的会施加冷血的刑罚——想保住阿纳塔与齐约娜的性命,他唯有踏过那条红线,成为处刑者。就算班布先生认可了他的决心,代他赐给杜森死亡,他也知道,有些原则一旦被打破,就再也修补不好了。
  
  面对和蔼的班布先生,面对观念诡谲的帝皇使者…他害怕了。他想妈妈,他想朋友,他想回家。班布先生体谅了他,交待他最后一桩任务——那就是陪同一个笑盈盈的少女去旅行,去纠正少女的心。
  
  他是孩子,他是学生,他还在应当被大人照顾的年纪,却要去照顾、去教导一个成熟的女孩,教人家何为对、何为错?莫说别人,连他自己的心都没有底。
  
  但他能怎办?回绝班布先生?谁有那个胆量?在班布先生面前,连格威兰的国王都要打落牙往肚吞,在全国的民众之前老实走个过场;连格威兰的贤者,都要视而不见,任由班布先生要挟受其保护的君主。想来,能回绝班布先生的,只有死人与神圣帝皇——毕竟,二者皆是沉默者,无需担忧随拒绝而来的惩罚。
  
  无法拒绝,那就答应。
  
  答应吧,统统答应吧。
  
  他答应陪在伊利亚·格林的身旁,尽心尽力地靠近、全心全意地交往,可不知为什,他与格林小姐的关系罕有进展。他明明很用心,尽量顺着格林小姐的心意办事,还照顾格林小姐的起居,帮人家洗衣订餐,可他总是摸不到格林小姐的内在,听不到格林小姐的秘密,没法与格林小姐交流,反而是被格林小姐逗弄,又一次突破了底线…亲手处死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警探。
  
  格林小姐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委托人的理由,也是其情可原的。可当他真的动手杀了人,那种失魂落魄的恐慌,比在温亚德的时候更复杂。
  
  他不懂,为什共治区的法治如此破败,为什班布先生要推出“以血还血”的委托方案,为什明明杀死的是坏人、是有罪的恶人,他却会恐慌?是他不该动手,不该去杀人?可如果他不行动,有的是圣恩者乐意接受委托,给罪大恶极者应有的惩罚。
  
  是的,正如格林小姐劝告他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假如是别的圣恩者接手,指不定有多残暴的酷刑等著那些人受。所以,他没有错,他做得好,他做得对…
  
  对吗?
  
  他明白,假如他的行为无误,那格林小姐的行事方针,亦是正解。那,他答应班布先生的事,自然会不了了之——格林小姐在大是大非上都没有错,凭什班布先生的一句话,就判定了人家是个歪心思的坏女孩?
  
  认输吧,妥协吧,这是最好的方法——对两人都好,双赢。只要他对班布先生说,格林小姐仅仅是缺了生活方面的自理能力,并无别的毛病,兴许,班布先生会欣然一笑,放他回家。
  
  想回家,想回家,他想回家。
  
  想回家的他,把这些经历、这些想法,都对着陌生的城市吐诉清净了。
  
  小小的少年坐在天台的边沿,乌黑的秀发随风飘扬,懵懂的大眼睛,是和霞光一样的苍茫。他是在对城市吐露心声,也是在向朋友倾诉迷茫:
  
  “艾姐姐,以后,我该怎样呢?”
  
  远在朝晟的金精灵无言相告。时至今日,事情的发展正符合她的预料——在那个女孩面前,少年的稚嫩是一览无遗,全然被其执掌。她要斥责少年不听她的话、不给女孩施以强硬的态度吗?
  
  不,不会。在中学的五年,她与少年同住,她知道少年是什样的——温柔、懂事又听话,任何不过分的要求,少年都会应允,都会承受…即使陪她逛街很麻烦,给她当衣架很浪费时间,少年都会笑着接受,随便她折腾。
  
  她清楚啊,遇上好人,乖巧的温柔,是适当的蜜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过分的温柔,会被利用、被引导、被伤害…甚至是无止境的退让、无条件的自我损害。
  
  在朝晟以外的世界,尤其是共治区,温柔、幼稚?那是只能对亲昵的人展露的弱点。或许,真正的异类不是别国,而是被网监管的朝晟——在某些人看来,善良、温柔、幼稚、让步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都是易于被驾驭的愚蠢。
  
  这样的人充斥着这个世界,摧毁了每个孩子的美好,让所有天真的孩子成为认清现实的大人,美其名曰成长。
  
  成长,成长…
  
  在朝晟、在林海,少年可以不去成长;浪迹在大地、行走在共治区,少年不得不成长。
  
  是格林小姐在劝导他,是班布先生在逼迫他,他必须要成长、成长…成长为琢磨不透的模样。至于是好是坏?他哪能知道。
  
  如果说,这是班布先生认可的成长、这是班布先生认知中的良好,他无权也无力去拒绝,只能按班布先生的标准去成长。
  
  但他是人,即使不成熟,即使幼稚…他也是有思想、有主见、会思考的人。
  
  他不想让家人担心,而是询问最信任的朋友,想从以理应著称的金精灵口中得到答案——
  
  “艾姐姐,你说,爷爷他,是不是天性薄凉?”
  
  金精灵伏在台灯下,望见了少年眼的朝霞,说出了相隔万的回答:“是的。”
  
  “果然,我想得不错啊…”
  
  这初生的霞光,是明亮的冰凉,恰如班布先生…那伟大的帝皇使者,是耀眼的冷漠,是温暖的无情。
  
  “艾姐姐,你说,爷爷有错吗?除了…除了让我去做…”
  
  “他是错的,她也是错的。劝人向善与惩奸除恶都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借着力量,是她玩弄心机,将超出能力范围的重担强加于你。”
  
  “可是…这些事情,是合理的。”
  
  “不合理,违反法律,滥用私刑,扰乱治安…”
  
  “合理啊,艾姐姐,合理啊…”少年把头一沉,向大楼下的马路叹气,“你看,艾姐姐,这和朝晟不一样…他们很忙很累,他们过得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苦日子,受得是千奇百怪的罪。他们的法律形同虚设,他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他们的法律,旨在捍卫富有与高位者,对他们,则是压榨…不该是这样的,艾姐姐,这是错误的,他们明明是这的大多数,他们明明是最辛勤的劳动者,他们明明是这的建造者,却不是这的主人。
  
  共治区太古怪了,比格威兰更古怪。爷爷告诉我,格威兰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我经历过,我见证过,爷爷没有讲错,格威兰人的生活有苦有甜,有对有错,有光也有暗,而共治区…我看不懂,他们就像背了床厚厚的棉被,吸足了苦水,沉重到寸步难行。可他们没有抛弃那床棉被,而是负重前行,在压抑中生活,有说有笑,有血有肉…”
  
  肩负着万斤重压,这些中洲人没有逃避、没有自我欺骗,也没有反抗,而是咒骂这该死的共治区,努力地生活,用尽千方百计地工作。即使疲累到没有时间享福,他们仍然会结婚,仍然会成家,仍然会孕育子女。他们或是苦中作乐,将沉重的生活延续到下一代;或是送子女出国,将命运的玩笑中断。
  
  他们既愚昧,也勇敢;他们既遵从著本身的意愿,也有着时势所迫的无奈;他们竭力辛劳,比谁都可敬;他们丰富多彩,比谁都可爱;他们追名逐利,比谁都可怜…
  
  不,他们从不可怜——没人有资格怜悯他们。在这,美好的生活是难以争取的奢望;而名利,则是维持美梦的**。
  
  好似一场梦…荒谬绝伦,又真实得可笑。活在这场梦的,到底是朝晟,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
  
  没人能回答。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都有着不同的答案。
  
  如果让少年解答?看,他正握紧小拳头,向朝阳那一挥,坚定地挺高胸膛,自信地说道:
  
  “艾姐姐,我决定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回到这…我要在共治区旅居,继续在前行之地工作——你看,我的…我的处置是比较、比较温和的,不会带来多少痛苦,也不会牵涉到旁人。很多事情,由我来解决的话,总比交给一些冷酷的人去处理要好。赚来的钱,还可以办一个救济金,专门帮那些生活困难的人…我还可以开公司!开公司!让大家都来工作,我不要钱,薪水发到光!我——”
  
  “不可能的,小武,你要明白,共治区的病结并不是收入问题。改变共治区的唯一途径,是解除对共治区的限制,还中洲人一个自由…你明白吗?要摘掉中洲人的标签,把原本的姓名还给他们——
  
  特罗伦人,你知道的,是历史书上讲过的特罗伦人,意味着继承者的特罗伦人。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格威兰不允许,瑟兰不允许,博萨不允许,朝晟不允许,所有受过帝国侵害的国家、民族与种族都不会允许…
  
  包括帝皇使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
  
  特罗伦人,中洲人的旧称与真名,代表了他们过往的罪孽。如果说,残害生命是无缘宽恕的原罪,那挑起战争,令硝烟弥漫于全大地的特罗伦人,注定要背负过往的阴影,在注定没有结局的赎罪日艰难前行。
  
  不允许、不允许…
  
  不被允许,那就冷眼旁观,果断放弃。
  
  可少年的回答是不。
  
  百年的光阴,特罗伦人被更名为中洲人,以全新的身份告别帝国的统治,成为受多国管辖的共治区政府治下的公民。他们受苦受难,撑过了帝皇使者的屠杀,忍耐着格威兰士兵的欺凌,经受着博萨人与瑟兰精灵的鄙视,赎罪了一个世纪之久。
  
  可他们还是努力生活,在艰难的压榨中保持着动力。看那些餐厅吧,厨师的烤羊是多肥硕,侍者的服务是多热情;看那些出租车的司机吧,他们是多能言善辩,只要乘客敢开头,他们就能陪聊一整天。
  
  他们敢爱敢恨。受过恩情的,愿意照顾一个招摇的疯子,即使他得罪了没人敢招惹的格威兰人;受过欺压的人,情愿以血还血,向仇人还以颜色,即使他是警局的探员。
  
  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渴望美好的人,是燃烧着情感之火的人。他们有权追求崭新的生活,他们有权扔下往昔的枷锁。
  
  那些年的过错,是该随风而逝,化成看不见的烙印,推动他们走向更广阔的新世界,而不是鞭笞着他们在原地踏步,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少年站起身,迎著风给自己鼓舞心气:
  
  “最记恨他们的,是瑟兰的精灵吧。艾姐姐,我和你说过,在温亚德的时候,我遇见过一位从战争年代生存至今的木精灵,他比绿松村最老成的奶奶还年长呢!他说过,要和朋友回瑟兰去,我想,等有机会了,我也要去瑟兰,问一问瑟兰的精灵们…还恨不恨中洲人,你说,他们要怎回答呢?”
  
  “小武,你很聪明,”借着他的视野,金精灵看到了熟悉的太阳高升在陌生的天空上,随那云彩飘荡,在楼宇的玻璃间照耀出炫彩的光芒,好似凿空拓荒,一片坦荡,“可是,你要明白,哪怕精灵们宽恕了他们,哪怕格威兰的国民早就不把往事记在心上,只要受害者铭记着他们的祖先犯过的罪,只要别的国家需要他们廉价的付出,他们就永无请罪之日…你明白的,哪怕只有一个人记恨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圣恩者,一个朝晟的前行者,一个圣恩者的无冕之王,一个前行之地的统帅领导。
  
  聪明的少年,以中洲人的手势向帝皇祈祷:
  
  “爷爷啊,你愿意宽恕他们吗?”
  
  世上从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可能与否,而可能,向来是无穷尽的。想想吧,假如随机找一个中洲人,与之讲述少年在朝晟的故事,说在朝晟,木精灵可以和梁人在村混居,金精灵可以和梁人上同一座学校——不论是梁人还是精灵的孩子,都是既能写出奇异的象形文字,也能说出动听的瑟兰语言。
  
  那,被提问的人会相信吗?兴许,人家会一笑走之,说长耳朵的家伙哪乐意与人类同住?说人类哪喜欢往林地钻?
  
  更别说,相距千万的梁人少年与金精灵女孩,正在缥缈的网通讯交流…
  
  不曾见证,自然无法想象。
  
  在少年脚踏的大楼,伊利亚·格林正拉开床边的窗帘,让阳光驱散睡梦的疲倦。她看了眼另一张空荡荡的床,望了望挂在空调风口的衣裙,有些无聊地念出了一丝得意:
  
  “老师,在宫廷念书的时候,你曾教过我——无限的想象力也有着局限。人,只有以认知为依据,才能构思未曾体验的事物。生活也是相似的啊,观赏一个从未贫苦过的人,如何幻想压迫的源头…简直和小时候,看见那些贴在墙上的艳俗海报一样,难免脸红呢。
  
  可惜,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揭走那些海报,撕碎后扔进垃圾桶,不是吗?这种软弱的**,还真有些惹人怜爱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