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二十八)治安
  当航班准点抵达城郊的机场,晦暗的圣城迎来了新的游客。
  
  即便圣城曾是第二帝国的首都,即便圣环殿曾是奇罗卡姆施发政令的中枢,即便这曾是以迫害非人种闻名于世的魔窟,从瑟兰来此旅游的精灵仍然很多。
  
  崇敬帝皇的他们视圣城为信仰的起始地。看啊,哪怕圣城饱受第二帝国的毒害,发散光芒的黑金炬仍是矗立如常。那纯洁的光明胜过太阳,似朝圣者匍匐于山顶而膜拜的朝霞,是退散苦寒的灯火,也是安抚创伤的良药。
  
  就算是不信帝皇的朝晟旅客,也难免被信徒们的虔诚所打动。他们收回对帝皇信仰好奇又嗤之以鼻的态度,开始称赞这些信徒的祷文念诵得多动人,也开始欣赏帝皇的城池修筑得多奇伟。
  
  文德尔一家便是朝晟旅客中颇不起眼的团体。与瑟兰的精灵不同,定居朝晟的他们只把帝皇当成旧日的神像,而非需要崇拜的伟人。
  
  从朝晟建国至今不过四百年,见证朝晟建立的精灵还尚未被岁月熬走,他们的子孙已然舍弃了故园的精神符号,再不敬畏帝皇。
  
  最古板、最长寿的精灵是出于何种缘由才选择将祂舍弃?答案或许只能写在历史的暗角,默默被人遗忘。
  
  兴许哪天,世上会再出现一个赛尔这样拥有视界的孩子。可等他无意中触动自身的力量,进而窥见隐秘的往事后,他还会有揭开真相的勇气,把尘封的过去暴露在阳光下吗?
  
  对赛尔而言,着实没有那等必要。历史是铭刻于人心的公义,纵然历经浪打千帆的摧残,亦不会折损原貌,终将由谨记它们的世人所传唱。
  
  所以,乖巧的少年做起中洲人的手势,向一座屹立于道路交汇处的黑金炬祈祷。
  
  假若世上真有帝皇,少年便请求祂维护人们的善良——不再压迫,不再伤害,不再奴役也不再疯狂,好让努力生活的人把握住希望。
  
  待他许下心愿,欢快的伊雯再不想耽搁时间,拉着他就往黑金炬上爬。要不是大人们严厉斥,伊雯还真想叫弟弟去攀登这古怪的火炬,再摸一摸那流金般的金火,看看它们是火焰还是熔浆。
  
  攀登吗?
  
  姐姐的提议,在赛尔心底荡起阵阵涟漪。据传神圣的火焰是觐见帝皇的阶梯,投身入其中便能实现心底的愿望。
  
  那,是否攀上黑金炬的顶端再踏入金火,就能面见消逝的帝皇,请之守卫世人的幸福,荡平世间的丑恶与不公,让梦幻般的天国盛世成真呢?
  
  他把手伸向黑金炬的底部,触碰到难以言说的冰凉。这冰凉不似钢筋水泥,也不似石灰墙皮,却像是刚解冻的牛肉,寒湿又粘手,直叫人想掏出刀划两道,从而一试帝皇建筑的奥妙。
  
  不知何故,在联想到牛肉的触感后,少年的心头猛地抽搭。他立马缩回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险些把转悠在身后的姐姐撞倒。
  
  因他少有这般失态,母亲忙带着男友赶过来,问他是不是和几年前一样发了烧,身体抱恙?他则是拍拍心口,笑出无伤大雅的歉意,只说自己是失了神有所恍惚,其余之事闭口不谈。
  
  在安抚好母亲的情绪后,他借着姐姐馋嘴的话茬主动担当探店的重任,尽快远离黑金炬而去。当走出那晦暗又亮的光晕时,他回过头,先是心有余悸地眺望缠绕金纹的炬身,又把目光调向掌心,重温那怪诞的触感,心中顿生疑难——
  
  这无声的黑金炬,不会和温亚德的断罪之塔同出一辙,都是由血肉筑成的吧?
  
  现在思虑这些容易影响用餐的口味,少年还是暂把疑问抛在脑后,打算等夜间独自散步再一探究竟。
  
  中洲人的餐饮风格,他已经在北共治区品味良多。今日,他自告奋勇,替家人搭配好膳食种类,可谓是有荤有素,甜咸皆具,清腻平衡。等享用完正餐,他还点了份沙蝗作为零食。
  
  服务生可是夸下海口,说圣城蝗虫都来自附近的沙漠,而店挑的可都是抱卵的成虫,尤其肥美。果然,他的伊雯姐姐方嚼碎一只,便直夸味道不输河的小虾,吃得是不亦乐乎。他则是细心品尝蛋白质变性的芳香,问服务生圣城有哪些景点值得一看。
  
  服务生不加思索地吐出数个圣城地标——圣环殿、行刑场、藏书馆与博物宫。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考虑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行刑场和下水道是圣城必逛的游览区。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行刑场这种地方实在不是小孩子能鉴赏的。就算伊雯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赖在爸爸身上撒娇,也无法和弟弟一探行刑场的奇观。她气得扭过头,不理父母的调笑跟训斥,摆明著非去不可。
  
  幸好,赛尔同样对行刑场感到好奇,便帮着姐姐劝说起大人们,试图同往那观望。他的论据相当合理——这都是什时代了,哪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处刑呢?所谓行刑场,大概是帝国时期的老旧地标,仅是作为历史遗迹向世人开放吧。
  
  在外甥的游说下,穆法征得了妻子的眼神许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女儿的提议。伊雯急忙跑到路边,摆着手拦下一辆的士,蹦蹦跳跳地闯进副驾驶的位置,叫弟弟陪她先行探路。
  
  听清精灵小姐所说的目的地后,司机的瞳孔聚聚张张。他表情微妙却一言不发,只管打开计程表赶路,等收好车费便踩着油门开溜,连拦车的客人都顾不得载。
  
  赛尔暗叫不妙,顺着指示牌打量起所谓的处刑场。这的游人虽不稀疏,情态却甚为古怪。他们不是缩著脖子就是四下张望,仿佛是科幻电影被外星人监视的小白鼠,陷入了神经兮兮的窘异状况。
  
  按梁人的话说,活像是白日撞鬼,害得人魔怔了起来。
  
  “赛尔!赛尔!快过来!中洲字母我看不懂啦。”
  
  他正沉思,伊雯已经立到一座石碑前,手舞足蹈地唤他来翻译碑文。
  
  他跑到姐姐身边,依著姐姐的指示逐句讲解碑文的含义。这段碑文是说,忤逆不孝的罪人做出父杀母之恶行,被使者楔定于此,以达警示之效。
  
  详细的情况亦有刻录。某年某月,某位不愿工作的懒汉向父亲索取钱财无果,恼羞成怒之下殴打父亲,致使父亲死亡。他的母亲试图拨打急救电话,却受他推搡而摔倒,因脑出血抢救无效而死亡。在断定他的罪名后,使者把他嵌入这块石碑之内,判他永世遭受齿轮碎骨之刑…
  
  翻译到此处,赛尔瞥向原本兴致勃勃的姐姐,见她已是哑然失色。即使心有不详的预感,伊雯仍旧催促弟弟翻译剩余的段落,并依照文字的提示将手摸上石碑侧方的一处轮盘,稍加力气便让轮盘旋转,开启了石碑的机关。
  
  这方石碑犹如精妙的钟表,在机械齿轮的转动中缓缓展开,把内藏的联动机构表露在外。在那复杂的齿轮滑槽与杠杆间,包裹着不可名状的固体润滑剂。这些润滑剂的颜色多为血红与苍白,细看之下还包藏着血管,跳跃着生命的脉动。
  
  石碑变形完毕,转为一座解剖图般标致的人形浮雕。姐弟俩哪见过这场面,不由捂著嘴退步,可退得越远,他们看得越明白——
  
  这座蕴藏着精巧机关的石碑,确实束缚著活生生的人。
  
  哪怕这个人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无法表达情感,但流动的血液与抽搐的肌肉仍旧体现着他的活力,证明他是沉浸在痛苦中的活人。
  
  齿轮碾压着他的骨骼,滑槽拉扯着他的神经,杠杆敲击着他的内脏…机械与血肉谱写出一曲交响乐,在机关归位的奏鸣曲把石碑复为原貌。
  
  伊雯拍起胸口,竭力咽回涌入喉头的胃液,在弟弟面前维护姐姐应有的威严。但赛尔却跑向了别处,如那些著了魔的游客一样查看起别的石碑。
  
  不,不仅是石碑,还有薄如蝉翼的皮鼓。每当游人伸手敲击鼓面,鼓中就会传出声似象群的悲鸣,彷如异次元的怪兽藏匿在鼓中,被战胜它们的伟大使者煎熬折磨。
  
  皮鼓上写有细密的文字,同样讲述者受刑者的罪孽。这位被使者扭转为鼓皮的罪人,是一位靠出卖色相玩弄男人,进而破坏他们家庭的妓女。使者裁定其败坏社会风气,便将她压缩为鼓的皮,将她的嫖客情人包在鼓内,让他们的皮肉永远亲昵在一起,痛苦无垠。
  
  赛尔不顾姐姐的呼喊,自顾自地狂奔起来。他跑遍处刑场的每一个角落,看到了数不清的奇观。帝皇使者貌似热衷于将罪孽深重的犯人制作为艺术品,用过目难忘的形式来惩戒这些人的罪过,不容讨饶。
  
  石碑与皮鼓已经是较为仁慈的刑罚,那些结合了电力、化学与物理学的“展品”最是令人窒息。最为残酷的,便是一具具隔离在展柜的人体。这些人被腐烂的畸形所充斥,又在腐烂到丧失生机后重获生命力,继续著腐烂的过程。他们要呻吟著痛苦,要在麻木中抽搐,就像电影的活尸,令人不寒而栗。
  
  这些倒霉蛋是某场核泄露事故的负责人。他们在知晓核电站故障后拖延时间,隐瞒不报达数年之久,导致数百万的居民被辐射尘埃毒害。当勇敢的记者检举了他们的愚蠢行径后,帝皇使者消去了无辜者所受的辐射,继而剥夺这些人的行动能力,再把他们囚禁在隔离辐射的展柜,用强度适中的辐射源持续照射他们,让他们清醒地体会肉身腐烂、意识模糊的痛苦,且永世不得死亡。
  
  展柜外,还有不少学生平淡地拍照,保存宝贵的辐射病程记录。他们还感激使者的伟力,若没有使者,他们上哪去研究如此稀少的病例呢?
  
  赛尔不用想也明白,这该算是最痛苦的刑罚。比起这类眼睁睁目睹躯体腐烂而不能解脱的酷刑,还有一堆独特的展览品陈列在不显眼的地方,正受着学生们的鉴赏与议论。
  
  这些展览品都是未成年罪犯的骨架。在南共治区,未成年不仅不是免死金牌,反而要罪加一等,皆由帝皇使者亲自裁决。而被判决为死刑的未成年犯,就能体验到帝皇使者的仁慈之心。
  
  使者不会放他们永世沉沦痛苦之中,他们如何害了人,使者便以相同的方式处死他们,然后剥离他们的血肉,把他们的骨架标本集中摆放。接着,使者会安排记者来报导、随机抽选高中及以下的学校来游览他们的罪行与死亡时的丑态,用来警示学生莫要在校园内干违法犯罪或欺凌他人的勾当——
  
  一旦落入使者的审判庭,不知敬畏法律与道德者便会落得惨淡收场。
  
  在姐姐的哭喊声中,赛尔总算回过神。他拼命奔向姐姐,护着姐姐逃出这座少儿不宜的处刑场——不,这哪是处刑场,这分明是帝皇使者独创的犯罪者警示基地,是独一无二的酷刑博物馆。
  
  迟到的大人们还没来得及踏入处刑场边缘,就给两个惊恐万分的孩子拉回车上。文德尔一家硬是六个人挤进一辆出租,催著憨笑的司机师傅载他们去博物宫游历。
  
  半路上,司机谈起了博物宫的传说。
  
  教历史的老师都说圣城的博物宫曾是奎睿达家族的宫殿。这个奎睿达家族可不简单,早在帝皇治世的第一帝国时代,奎睿达家族已经独占武神的殊荣,把武神的传承垄断在他们家的血脉之间。帝皇消逝以后,他们更是成为足以与圣堂并驾齐驱的势力,统治着相当于如今共治区百分之四十的领地。
  
  直到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在圣堂的斡旋下登临大元帅之外,采用雷霆手段打压异己、拉拢盟友,奎睿达家族的气焰才日渐消退。即使如此,奎睿达家族仍在奇罗卡姆执政的第二帝国占据一席之地,是唯一一方能以私人身份推举帝国元帅并掌握一整支神圣军团的势力。
  
  在帝皇使者行走大地并摧毁第二帝国之后,奎睿达家族更是理智地向格威兰人投降,既替帝国保留了唯一一支神圣军团,也替他们自己赢取了最后的利益。
  
  毕竟执行战争的指挥者不算战犯,就算他们的士兵在交战区杀戮平民、侮辱妇女,那也是士兵的过错,与他们无关。
  
  在司机的嘲讽中,文德尔一家来到了圣城的博物宫。这是一众典雅的圆顶建筑群,点缀著圣职者方有资格使用的金色纹路。博物宫的门票虽不贵,却不太舍得为儿童优惠。气鼓鼓的伊雯因为要买成人票与售票员争吵了好久,非要弟弟哄她才肯进馆参观。等真正走进博物宫,她立马被金灿灿的珠宝服饰吸引得挪不开眼睛。
  
  奎睿达家族的藏品相当奢华。拿某代武神爱妻所著的婚裙来说吧,这件婚裙由黑天鹅的羽毛编织出主体,辅以金丝交织出纹路,挂上白珍珠与紫宝石增添色彩,造价不可估量;再看武神后代使用的家具,无不用上等的檀木,装饰以黄金、琥珀与黑水晶,也不怕半夜点亮油灯时被晃花了眼,跌个头破血流。
  
  赛尔的兴趣与伊雯不同,他更愿意欣赏奎睿达家族收藏的武器。优雅的弯刀与硬朗的钢戟是侍卫的搭配,宫殿的主人偏好华美的艺术品。他们热爱异种精钢堆叠锻造出的花纹,钟情于扭转钢铁时形成的图案,设计出了图形繁杂如宗教画作的美丽刀剑。
  
  其中,以末代武神的先辈最具大师气派。这位锻造天才还是奎睿达家族倒数第二位武神,在他的生平传记,他并不是个热衷祈信之力的战士,仅是因为父亲斥责他沉迷无聊的钢铁锻造,他才前去挑战身为武神的曾祖父。在击败曾祖父后,他不得不遵守帝皇的训诫,亲手杀死曾祖父并夺走武神的名号。
  
  那以后,他虽为自己赢取了武神的荣誉,且无需再担忧父亲的训诫,但他始终为杀死亲人所自责。于是他沉溺在锻造技术的钻研中,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名铁匠,直到他的子孙中诞生出一位新的挑战者,在正面对决中击败了他。
  
  他本应在决斗败北后死于新任武神的剑下,但他恳求后代满足他的愿望——他要为打败他、解脱他的英雄铸造一座铜像,他想锻造出形似帝皇利刃与神圣之钺的陪葬品,他想在归往天国后继续精研金属之道。
  
  新的武神容许了他的请求,等他完成愿望方才赐他死亡。这位宽容的武神正是末代武神,一名被抹去名字的叛逆者,一名深入遗忘之地的罪人——
  
  当少年望见两柄由武神仿造的圣器时,他看到了两位武神交战的过往。他们受金芒覆体,拼斗到祈信之力枯竭,威势足以分割大地与天空。等他们决出胜负,落败的前辈会心一笑,对胜利的后辈送上一句难以理解的忠告……
  
  爱上外来者的代价是折磨,我的子孙。
  
  少年看见了,胜利者的身边站着一位灰发灰眸的女性。她不卑不亢地祝贺著新任武神的诞生,对旧武神投以饱含怜悯的目光…
  
  不,不对。
  
  这位灰发的女士相貌太过亲切了…这不正是元老的爱人茉亚吗?不,不…少年敢确定她们并非同一人,她们虽有着吻合的外表,眉眼间的神态却是天差地别…
  
  想要明白她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少年唯有借助视界去侦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