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三十二)交易
  巴尔托不得不承认,老怀特的别墅装潢已然不输以拜金为主题的电视剧的私人宫殿。换句话说,就是用千奇百怪的艺术品与画作填充墙纸,拿黄金和琥珀点缀家具,采买风格显目的奢侈品补齐空缺。
  
  在去往书房以前,他高举双手,老实地配合搜身,继而向老怀特的保镖会心一笑。两年前,这群人的职位有三分之一归他管理,他也算是跟这群人混得比较熟。他只需要抓抖手巾袋的边沿,想讨好他的保镖便会争先恐后地请他做客,邀他去最好的酒店享用美食与按摩女郎的服务。
  
  而今天,保镖们的眼眶全是不屑的蔑视、哦,还有同情的可怜。看他们那熟练到成为习惯的搜身动作,以及搜身结束后仍旧严阵以待的站姿,巴尔托就清楚,这两年来钻进书房的人怕是都成了枉死鬼。
  
  门后的书柜像是层层屏风,必须弯绕而过方能见到主人的真面目。巴尔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走出这座迷宫,不等迷宫后的外祖父开口便拉过椅子坐下,说:
  
  “老板,别来无恙?”
  
  老怀特的面貌依旧近似恶狼。那一道道皱纹爬满了阴鸷,那藏在短胡子下的嘴唇更是狠毒。见任务失败而叛逃的外孙竟有胆量回来,还摆出副无所畏惧的神情面对自己,他那张嘴的狠毒仿佛凝聚成毒钉,通过射钉枪般的舌头刺入外孙的灵魂中:
  
  “巴尔托,你请罪就是这种态度?”
  
  “那不然呢?要我跪在地上先喊声礼赞帝皇,再抹著鼻涕跟眼泪扑向您,一口一个亲爱的外祖父,顺带刮自己耳光抽肿了这张脸,抱着您的腿请您宽恕?别人不知底,可我清楚,犯在您手,就是把舌头甩成风扇也求不了情啊。”
  
  “不试试,怎知道?”
  
  “既然如此,仁慈的外祖父,我说我是由于不可控力才把最好的伙计们折在了温亚德,而我本人受帝皇护佑,幸运地逃过一劫,只因风声太紧才不敢在国内逗留,不得不跑去共治区避祸,您信吗?”
  
  老怀特仅是按响桌铃,保镖们立即从壁橱后的暗门冲出来,听这位脾气不善的老板下达命令。
  
  而老怀特的命令极其简明。他不耐烦地说:
  
  “巴尔托,谎言与狡辩的代价永远是死刑。”
  
  保镖们按住巴尔托的肩膀,准备押这位错失所有生机的蠢蛋去天国觐见帝皇。但巴尔托却打起哈欠,拨开了保镖们的手,自行起立,说:
  
  “我还有权争辩吗?这是您的王国,您是伏韦仑的无冕之王,但凡您能开开心心长命富贵,所有人的生死全顺您的意也无妨。您看,您现在多威风,料理我都不需要请大家伙议论罪名,连戏都懒得演了。
  
  您告诉我,我那些坐庄的长辈们都藏到哪去了?总不能是主动销声匿迹,把打理家族的义务原封归还了吧?”
  
  “巴尔托,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人啰嗦——就和窗边的喜鹊一样讨人嫌。”
  
  老怀特的意思,几位保镖自然是心领神会。他们正要把各自的拳头甩向巴尔托,却在一阵冰凉的刺痛中下意识地后退。他们伸手去掏怀的枪,可手刚触向胸膛,摩擦的痛楚便提醒他们低头,从而使他们看清腕部的创口是何其骇人——
  
  他们的手利落地消失了,留下得只有手腕处那到平滑到完美的切口。那骨髓的光泽,可谓比切割机修整的火腿更诱人垂涎。
  
  用不着保镖们惊呼,老怀特的脸色已经难堪到了极致。可他的怒火反而褪去几分,他的语气也和善了不少:
  
  “巴尔托,有本事了?傍上圣恩者的大腿,找我来示威了?你们几个,别哭鼻子了,丢人现眼。捡起你们的手去医院接上,趁它们还没坏死吧。”
  
  分明走光了闲人,书房的氛围却愈显凝重。老怀特猫著腰撑在桌上,是左顾右盼,和老顽童一般寻找起圣恩者的踪迹。巴尔托是修整衣领,任由他拖延时间,等他坐回原位才开口:
  
  “行啦,老板,别望了,中洲来的圣恩者警惕心过盛,你望遍这座屋子他们也不会现身。除非…您能说动护着诺克的贵人替您解围。但我想,人家没必要对一个陌生的老头子上心,抽调看护诺克的人手来帮您,尤其是在诺特倒了次血霉以后,对吧?”
  
  “你的门路很广啊,巴尔托。不,我应该问——中洲人都是这神通广大,连王庭的消息也打听得到?”
  
  “那可不,我的中洲朋友本领何止超群,完全是令人叹为观止。否则,我又怎敢孤身回乡探亲,替病危的亲人问诊探病呢?”
  
  “病危?巴尔托,玩笑话别太过,哪怕有圣恩者跟在你身旁,我也——”
  
  “您也有办法逃脱嘛。再怎说,我的老板也是伏韦仑如今第一等的权贵,备些圣岩防身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是吧?”
  
  “行了,巴尔托,你可不要说千迢迢地赶回家就为了在我跟前炫耀?再显摆你的臭口气,我可要闭门送客了。”
  
  “外祖父啊,外祖父,遇见高您一筹的人时,您老是这好脾气。看在中洲朋友的面子上,我就长话短说吧。我特意跑来找您,自然是想同您做生意。”
  
  “做生意?和气生财的道理都不懂,你还想做生意?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唉,先动手的可是您啊——”说着,巴尔托走到老怀特的身前,对视那双幽冥般的眼睛,慢悠悠地咬出了几句真话,“像您这凶相毕露的人往往有着最软弱的内,好比是灌满水的皮球,一戳就爆,死无全尸啊。”
  
  老怀特的指节勾成了鹰爪,几乎要抠穿珍贵嗯红木书桌:
  
  “说吧,你又在打哪些鬼主意?”
  
  “还记得林博士吗?您曾经最害怕、最讨厌最厌恶的林博士,其实算是个好心人。他还忠告过我,叮嘱我对您这样舔血为生的人来说,血亲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利用品。而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对诺克而言,您这位老不死的祖父,也是能够抛弃的血亲呢?”
  
  “如果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就滚吧,巴尔托。”
  
  “外祖父呦,我是在劝您留条后路啊。学赌徒把宝押在一桌并非明智之举,再不济也得策划备选方案保命啊。您看,中洲近来很乱,而越乱的地方越有商机,越有商机的地方越能攫取财宝金银啊。”
  
  “巴尔托,你真当我听不明白?你不过是想拿我的钱给你自己当启动资金吧?”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您毕竟是我的外祖父,我怎也不会亏待了您啊?您看这样好不好,先抛弃成见,听我帮您分析分析?”
  
  “说。”
  
  “在我们南边的邻居家,我们格威兰人有先天的肤色优势,刮油水什的都是轻而易举。近来,北共治区的局势不甚明朗,动乱的态势愈演愈烈。
  
  单说珀伽的黑市吧,药品、蔬菜与干粮罐头的价格持续走高,市民们还忙着抢购。就算黑市商品溢价高出超市标价五十倍,他们也不敢讨价还价,因为超市十天见不到人来补货,黑市的商人脾气又大,容不得他们废话,总摆出一张爱买不买的臭脸叫他们自行权衡。
  
  您想想,要是您不计前嫌,接受我的诚意,与我的朋友合作,把伏韦仑周边的物资先送到高琴科索山下,再翻过边境线送去珀伽,岂不是一本万利?”
  
  “说得轻巧,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本事瞒过边境卫队?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资本压住地头蛇?你能跟我保证他们有能耐开拓销路,霸占北共治区的市场?我猜,就是你嘴一个小小的珀伽,他们也摆不平吧?”
  
  “外祖父,这倒是你的眼界狭隘了。中洲人的社会虽与格威兰大有不同,但基底的运作逻辑还是相通的。他们的市政厅借着地痞流氓的手,变着花样为自己谋利,早就丧失了公信力。您可别推脱说不知道啊?怀特家族是怎爬到如今这个地位的,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吧?”
  
  “照你的说法,他们的官员就是当地的帮派大拿,哪能放纵你们割开他们的钱袋子,偷走归属他们的市场?”
  
  “亲爱的外祖父,妙手正在于此。因为我的朋友不屑于偷,而是执枪拦路,非抢不可。中洲人的老爷们手只有钱,没有警卫军队,他们要是敢拿着枪炮自卫,没等我的朋友们动手,王庭的驻军就巴不得抢先宰了他们,把他们的肥油吮个干净。
  
  我想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明白。小时候,您跟我讲过,拿枪进山林的猎户不怕野猪狼群,独独担心前头探路的猎犬起了反心。自家养的狗要是调过头咬自己一口,那滋味比被野猪拱了屁股还难受,没错吧?”
  
  老怀特捋起精干的胡须,笑容意味难测:“你就笃定我敢相信你?”
  
  “您别跟我幽默了。听黑帮头领谈信誉,还不如听妓女谈贞烈去。有钱赚,大家是朋友;没钱分,拍手散伙。您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取决于他们的诚意。”
  
  “您看看我就明白了,中洲人出手都很大方,绝不会亏待您。”
  
  “说说你们的打算。”
  
  “趁着银行没有停兑,帮我们把迪欧兑成威尔。就按赌场洗钱的抽成,十分之三?您如果不满意,十分之四也在我们的接受范围内。当然,和共治区的黑市相比,这些钱不过是毛毛雨,舍不舍得取决于您——
  
  您要考量我们的诚意,我们自然也得测试您的赤心。”
  
  老怀特起身踱步,逐渐舒展开面上的皱纹,而后笑着拍响巴尔托的肩膀,再用最热切的拥抱作为回应:
  
  “好小子,你不再是贪财好色的小鬼头了,真给我长出息啊。”
  
  巴尔托是拍着他的脊背,掷地有声地还以颜色:“彼此彼此,您不是也放低了身段,只把虚伪的排场扔给别人看,再不用来恐吓家人了吗?老爷子?”
  
  老怀特先是畅笑几声,继而鼓掌唤来管事的仆役,吩咐他们快些操办宴席,替自己这位凯旋而归的好外孙接风洗尘。
  
  在伏韦仑的宴席中,牛羊是必不可缺的主菜。而被伏韦仑人视为上品的牛羊,分别是谷稻饲养的肥牛与草滩地放养的小绵羊。
  
  一头肥牛身上最珍贵的部位,往往是脊与肩颈。谷稻喂养出的油脂均匀地分布其间,构成了大理石般的纹路。在剔除多余的脂肪后,将之切割为标致的肉块,经由低温慢煮后,用迷迭香与大蒜煎炒黄油,再辅以伏韦仑独有的香料淋脆肉块的表皮,再搭配吸过油的薯条与炸土豆,便能制备出由蛋白质、脂肪与淀粉构成的盛宴。
  
  绵羊的处理则要简单许多,无非是以蜂蜜炮制羊皮,用地炉焖烤为皮脆肉嫩的焦糖色美味。兴许是受南边的中洲人所影响,伏韦仑人也酷爱香嫩的羊肝。他们把羊肝列为优于羊肉的头等佳肴,与牛肝共陈一盘。羊肝绵密如果冻,牛肝粉面似芋泥,当这两种相近而不相同的肝香交错入口,满意的不仅是鞠躬告退的厨师,更是大饱口福的食客。
  
  将刀叉拿起又扔掉后,胡特·唐卡拉拿起了品汤用的调羹,把餐碟的肝脏一块块舀上舌尖。见桌对面的格林小姐并未对自己的吃相抱有成见,他便放心地运用祈信之力,把嘴巴变成了像皮球,包起食物细细挤碎,从而充分地品尝美妙的滋味。
  
  伊利亚捏起银叉,小口轻咬多汁的牛肉。她明明是在啮咬着用餐,却如以舌梳毛的黑猫般优雅专注。她依次品鉴了酒楼的招牌菜,用肯定的眼神给予了厨师高度的评价,然后把满桌佳肴推给唐卡拉先生,请之悉数刮光,切莫浪费。
  
  她不说,胡特也不会客气。好容易吃一顿美餐又不用掏钱,受气受累的圣恩者岂能不多报复报复她的钱包?
  
  胡特还真就充分发挥了祈信之力的妙用。他将胃部的弹性扩张到极致,愣是把肚子塞成了啤酒桶,装完了餐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看他那神情,好似唯有拉开嘴巴用嘴包住整张餐桌,先仰抬脖子吞掉碗碟,再呸出无法消化的餐具,他才能收获饱腹的快乐。
  
  胜过饿死鬼的吃相,终究还是让伊利亚扶额失笑:
  
  “唐卡拉先生,大可不必这着急。瞧,这没有人与你争食,今日的膳食是你应得的奖励。”
  
  “我只是不懂,格林小姐——千辛万苦逮住的人,干什平白无故地放回去?”
  
  胡特说的人,不是诺克·怀特还会是谁?他冒着生命危险才抓来的公主情夫,还没审讯出个所以然,便被伊利亚以上级的命令为由放了回去。他就是气得牙痒痒,也得乖乖地揍晕诺克,把这家伙在安全的地方扔下车。若要他自评的话,他想骂自己是个听命跑腿的蠢蛋,与其再被黑水折磨,不如往高速路上一躺,等大卡车送他去天国享福算了。
  
  “有时候,放敌人回去一次,比俘虏他千万次更有价值。”
  
  “啊?您不是说笑吧?难道我还得再请他来做回客?真要那样,您不如赏我个痛快。就当是您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您行行好,让我歇息歇息吧。”
  
  “歇息?活在世上的人哪有不受累的呢?何况死后的世界有的是时间歇息。人生在世,可别贪图安逸、受了怠惰的勾引,唐卡拉先生。”
  
  胡特把嘴一歪,连连陪笑,直夸她说的对,人死后有的是时间歇息,活着的时候还是多努力努力,尽早为抓捕无名氏献出一份力——
  
  待无名氏落网,再休息也不迟。
  
  “您替无名氏办过多少事?唐卡拉先生?”
  
  “呃…我真的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格林小姐。但您请体谅,我…”
  
  “他是何等巅峰的圣恩者?第三?第四?还是第五?”
  
  “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总之胜过我,对吗?不仅如此,他还御下有度,对待您这类受情势所迫而归顺的敌人,亦是万分信任呢。”
  
  “没有的事,我…”
  
  伊利亚挽起一头金丝,解散了精灵式的环辫,打起了搭在单肩的结:“他是个相当傲慢的人啊,唐卡拉先生。帝皇使者究竟是不曾察觉他,还是任他表演小丑的把戏?又或者说,他其实是前行之地的一员,始终向伟大的使者效忠吧?”
  
  胡特既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那前后蠕动的嘴唇是在出卖他的心迹,还是在掩藏无名氏的真身?
  
  伊利亚一吻高脚杯,稍啄了些美酒入喉,悠悠地补充道:“他总不能是朝晟人吧?唐卡拉先生。”
  
  “抱歉,我当真是无可奉告。”
  
  下一秒,焦灼的空气成功被手机铃声降温。胡特从未觉得黑水的提示音是此等绝妙的天籁。他虔诚地向帝皇祈求,希望解围的铃声能多来些,他真的不愿再被表面温雅、实则咄咄逼人的家伙折磨了。
  
  “唐卡拉先生,有好消息,黑水替我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饶了我吧,我还没吃饱饭呢,你看,肚皮空空——”
  
  “怀特家族似乎迎来了一位从共治区前来的客人,我们应该留意他们的动向。”
  
  “遵命,”言谈间,疲惫占据了胡特的瞳孔。他的声音透著悲哀的无力,“马上照办。”
  
  可伊利亚的声音,却如一颗醒木钉般敲入他的心:
  
  “安心歇息吧,唐卡先生,这次换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