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三十三)尊重
  在伏韦仑唯一一家有资格招待贵宾的酒店,诺克·怀特正尝试着与站岗的保镖沟通,从而争取外出清爽的机会。但保镖们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更面无表情地帮他锁好门,还告诉他想散心就尽早回康曼城,如果他非要在这闲逛,提高大家的工作难度事小,丢了他的性命事大。
  
  保镖们说的不错,圣恩者的袭击证明了伏韦仑并不安生,而袭击者主动将诺克释放这一行为更是充斥着挑衅的意味。对方似是在提醒他们处于何等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警告他们快些撤离。
  
  可惜他们的护卫对象另有图谋。
  
  在死逃生之后,诺克固然想跑,但他更想查明事件的真相——哪个不怕死的圣恩者能越过保镖的防线把他抓去斥骂一顿,又将他毫发无损地扔上大街?难不成是他的导师林博士从炼狱爬回人间,不远万来同他逗乐?这种傻话,连喝酒喝到脑溢血的酒鬼都不会信。
  
  他能推断出的最合理的缘由,便是他的情人在借机敲打他、试探他、测验他是否仍然如缠绵床笫时那般忠贞。
  
  想到此处,他不由摇头苦笑,像根蔫萝卜一样撑在茶桌旁,打算沏杯热茶冲淡心的苦,但又始终听不见水沸腾的声音,一看热水器方才发现加热温度被限制在了四十度。他只是愣了片刻,便跑到洗浴间放水,用手一探,果然也是温而不烫。
  
  他想用拳头堵住出水口,可又猛地抽回胳膊,近乎抓狂般狰狞了面目。
  
  但狰狞的持续不超过一秒。当一滴水花溅上他的脸,彻骨的寒冷唤醒了他的理智,具体来说,是对情人的敬畏帮他找回了绅士风度。他不清楚有多少双眼睛在隔着摄像头保护他的安全,他只明白不讨喜的行事作风除了招来厌恶外再得不到任何回馈。若是他的粗鲁暴躁入了情人的眼,他可说不准人家会不会摆起灰都贵族的架子,用嫌弃的目光讥讽他,用绝情的眉挖苦他,用妩媚的唇批判他,说乡巴佬终究是乡巴佬。
  
  在莎薇酒店的包厢内,戴维·赫斯廷恳请服务生快些上菜,而后打开电视,观赏起收视率最高的恋爱喜剧。
  
  这部电视剧的男主人翁出身乡下,凭借自身的努力赢得了灰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开学的第一天便得罪了身为议员千金的学姐,与她成了对欢喜冤家。在最新的剧集中,主人翁的农场主父亲来到灰都探望给他争光的儿子,却因身上那股难以清洗的家畜异味而受到众人白眼,还被不知情的女主角当成是没见识的村夫。幸好,来学校演讲的议员本来因为提词机故障而陷入尴尬,主角的父亲主动扮蠢捣乱,借机推迟了演讲的时间,博得了议员的好感与谢意。而议员亦在演讲末尾大方承认自己记忆力不佳,不擅脱稿演说,更是主动拉主角的父亲上台,感谢这位农夫的好心,还告诫学生们歧视他人的出身或文化水平是种傲慢的愚昧,为本周的剧集谱写了完美的谢幕礼。
  
  等结尾的预告片跳出来的时候,原本沉默观影的戴维忽然拍腿大笑——
  
  当议员知道女儿的恋爱对象是农夫的儿子时,他的脸色堪比掉进沼气池吃了顿饱餐的倒霉蛋。跟着呢,他跟个泼妇似的跳脚喊,命令女儿绝不准和灰都外面的乡巴佬谈婚论嫁。
  
  这一来,连昏昏欲睡的露丝·舍丽雅都被逗笑了:
  
  “还以为是烂俗的故事,想不到竟然有些新意,算是神来之笔啊。”
  
  “哈哈,能火起来的电视剧不容易落于庸俗。况且他们陈述的是事实嘛,刚来灰都工作时,就有人跟我说,来灰都打拼的苦命人哪怕买了十座靠近王宫的庄园,在土生土长的灰都人眼,他们还是来灰都讨饭的乡巴佬哦。”
  
  “胡扯。我也是到灰都打工的,我怎没见人歧视过我?”
  
  “小露丝啊,你是在王宫打工,谁敢歧视你?至于出了王宫以后嘛,你看看我不就懂了?黑水的勋章是抵挡歧视的最佳护盾嘛。要是骂服务生、流浪汉、小白领和生意人是乡巴佬,他们顶多挨顿毒打,没准还能讹来笔医疗费。可要骂我们是乡巴佬…”
  
  “那他们最好祈祷从没违反过格威兰的法律,”露丝揉着腹部,无精打采地瞟向厢房的门,肚皮的咕咚声清晰可闻,“戴维,你点的是什菜?不该是分子料理吧?”
  
  戴维举手告饶,按铃催促服务员上菜:
  
  “分子料理?哦,我想起来了,是把草莓摘去粒打成浆,又炮制回原形栽回颗粒,重新做成草莓的菜品?放心,那太昂贵了,我消费不起。”
  
  “你老婆…你前妻割走了你多少财产啊?真有必要这拮据?”
  
  “我都情愿睡在办公室省房租了,肯定是身无分文啦。”
  
  “真好,这就是爱情啊。”
  
  “不不不,这不是爱情,是婚姻,小露丝。”
  
  “有区别吗?”
  
  “有啊,爱情是感情,婚姻是生意,结婚证是包装成爱情的合同文书。
  
  不过呢,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家庭条件差距太大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即使青春的热血与荷尔蒙的吸引力从中作梗,煽动恋人们战胜了父母的阻挠,等他们要靠自己工作养家后,不一样的生活习惯、不相近的消费观念、不一样的爱好与价值观会无情地浇灭他们心中的热火,让他们直面现实,从异性的吸引中幡然醒悟,回去走各自的老路了。”
  
  敲门声打断了戴维嘴的大道理。匆忙赶来的服务生先是弓腰致歉,继而用最快的速度盛放餐碟器具,还望客人海涵。
  
  待服务生告退,露丝舀了碗椰子煲出的清汤,把吹凉后的汤水一勺勺地滑入口中,顺带劝戴维开饭:“空着胃可没精力干活,先吃饱了再聊吧。”
  
  可戴维只是取了碗奶冻,挖一勺到嘴边又迟迟不动。露丝都快吃光自己的餐碟了,他还是望着银匙的白色胶体,始终没有开动的意图。
  
  露丝抽来餐巾抹光嘴,撑著脸斜视着他,没好气地问:“遇到麻烦了?”
  
  “露丝,我近来阅览了与北共治区屠杀案相关的资料。发生在麦格达的大凶杀,你听说过吗?”
  
  “听过,圣恩者做的,可惜了,一位第二巅峰的圣恩者生在了一块儿烂地方,没能实现他应有的人生价值。”
  
  “没有吗?我不能苟同。他动这一回手,比窝囊一辈子更顶用。就像我们刚刚看的那部热播剧,如果我是那位主人翁,在同学们嘲笑我的父亲是位浑身臭气的农夫后,我要做的是去枪店买一把步枪,锯短后藏进书包,再自制几颗炸弹放进学校,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戴维,你该请假休息了。再折腾下去,你的精神迟早要出问题。”
  
  “不,我的脑子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我们都是人,生而没有分别,理应平等相处,互相尊重。但偏有人制定了规则,划分各种等级挑拨我们互斗。
  
  灰都人又怎样?灰都人就不是人?灰都人就能嘲笑其他城市的人,骂乡村的农民是没见过世面的蠢鹅?说不定他们从父母手继承来的房子还不及农民牧场的牛羊值钱。
  
  可有钱又怎样?有钱了就能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朝他人施舍怜悯?我得承认,那位演员的演技很好,他诠释的角色简直是议院老爷的完美写照。”
  
  “戴维,用不着跟一部电视剧置气。”
  
  “不,我非说不可。议院的人说到底还是王庭的人,而王庭的人又怎样?王庭的人就能颠倒黑白、明目张胆地奢靡无度,把格威兰弄得乌烟瘴气?姓氏是奥兰德又怎样?奥兰德家族的人就能把王庭视为管家、把我们视为棋子?他们是生来高贵、有权摆弄我们的命运?假如是教典的帝皇恩赐了他们高贵的权力,那他们为什不向圣城低头,请更高贵的使者驾临灰都统治他们的国土?
  
  我算是看透了,王庭的人不论口头上吹得多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一群贱人的本质。而我们偏偏忠于他们,我们偏偏要替贱人办事,我们偏偏要受贱人的摆布而勾心斗角,把国家的大事降格为他们的家事,把格威兰的法律拉低成他们的家规。
  
  露丝,你说,我们为什要蠢到听他们的指令?我们为什不能学习中洲人的先进经验,把仇恨公理与惩罚结合在一起,谁折辱了我们,我们就抽刀向谁?”
  
  露丝放下手的汤匙,犹疑了许久后拿来茶水漱口。喝完茶,她不经意地张望着四周,问:“戴维,说句实话吧,王庭最近又怎了?”
  
  “老套的公权私用罢了。露丝,您能想象到吗?我们好不容易盯上诺克·怀特这条线,千辛万苦才争取到上峰的授意,务求努力查实缇洁雅殿下的罪证,但我们的直属领导却抽调黑水的探员和圣恩者去充当嫌疑人的护卫,更瞒着我们这些跑腿的小兵,企图蒙混过关…”
  
  戴维讲述得越多,露丝的心跳越重。根据戴维的说法,缇洁雅公主竟然越过国王私自命令黑水派出圣恩者与安保人员护送她的情夫回故乡一游,且务必保障她情夫的安全无恙。这般无理取闹的要求,戴维的领导谢尔德不仅没有拒绝或揭露,反是暗中应允,派出最精锐的人手护卫一个小白脸的安危。若非戴维留了一步暗子,瞒报了维莱·谢尔德在温亚德收编到的两位便宜圣恩者,且安排两人在伏韦仑隐秘行动,不得向维莱以外的任何人报备记录,否则,他至今都要给领导蒙在鼓,当一个疲于做无用功的冤大头。
  
  听完戴维的陈述,露丝一拍餐桌,把所剩不多的清汤都震出了碗中。她指著戴维的鼻子,措辞激烈到险些失控:“你他妈…你疯了!隐瞒不报,私自行动,勾连结社…哪一项罪名单独挑出来,都能判你坐二十年牢!”
  
  “小露丝,你说的这些罪名,谢尔德他们都犯过,哦不,他们还要多加三项——顶撞上级,抗命不遵,忤逆王庭。比起他们,我的罪责何尝不是鹅毛细雨?”
  
  “滚蛋!他们想拼打高位,他们想讨好王室,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叫他们乐此不疲吧!你又不是他们那样的贪权小人,就算模仿他们的手段恶心别人恶心自己,你也爬不到他们的位置,又何必瞎操这些心?”
  
  “因为我受够了他们的气,我不服,我恶心。我后悔自己追随的是一个嘴上家国情怀,实际爱慕虚荣的俗人。我恶心自己相信了他的鬼话,真以为一个人要坐上了足够高的位置才有能力去改变不公。
  
  我看明白了,露丝,格威兰与北共治区没有本质区别,在王庭权贵的眼,我们都是牧场的牛羊,不同之处仅在于格威兰是他们自家的牧场,他们需要做些表面功夫来粉饰太平。而北共治区是他们从邻家抢来的地盘,自可以多盘剥虐待,无用受困于道德秩序。”
  
  “好好好,你说得好,说得对!但你能做些什?告诉我,你又能做些什?别对我说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就是你的底牌?拜托,你醒醒吧,你弄得这出乱剧,在他们看来,还不如受了父母气的小学生往沙发藏的大头针来得危险!”
  
  “他人赠我与果浆,我当还之以蜜糖;他人赠我与棍棒,我当还之以刀枪。”
  
  “戴维,你也学神棍念起教典了?别了,凭你这副德行,诓不到信徒来捐钱。”
  
  “那我该如何?追随谢尔德的步伐,信服他的格言,奉行拯救他人需要先保全自己、改变社会需要先身居高位的那一套处世哲学?
  
  算了吧,我还不如膜拜帝皇,请祂赏我些力量,让我有充沛的祈信之力,能够在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大杀特杀。这样一来,虚伪无耻的人统统都下了炼狱,格威兰就真正清净了。”
  
  “行了,说说你的计划。”
  
  “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纯粹是以怨报怨,把我受过的恶心、把我遭过的罪挖出来喂给他们尝一遍。”
  
  “你的用词能稍微雅致些吗?刚吃完饭,你也说得出口…”
  
  戴维捏著调羹,让这件精巧的银质餐具在指尖飞旋,玩味地笑出了声:“我刚准备开动,你自便喽?小露丝?”
  
  她正翻起白眼,想骂戴维越发地没个正形,但话到嘴边又无法出口,反而憋出了一种狐疑。这狐疑又发酵为惊讶,萦绕在她的咽喉,酸苦难忍。
  
  露丝可算反应过来,戴维安的是什心——
  
  他是摆了回暗藏杀机的宴席,吃定了自己。
  
  犹豫之中,阿格莱森的电话拨了进来。露丝算是松了口气,急忙借口躲到卫生间去,一边怂恿阿格莱森去灰都大学摸索情报,一边斟酌是跟戴维同流合污还是自保清白。
  
  通话没持续多久,阿格莱森便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他敢说,电话对面的女人不是月经失调就提早进了更年期,再闲扯定要挨一顿臭骂,得不偿失。
  
  他把手机揣回兜,继续打包配送用的外卖箱,还没装好一次性餐具,便又听到了令人头大的啰嗦:
  
  “和恋人吵架啦?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有斗嘴较劲的工夫,不如多攒攒钱,多去帝皇的城市旅行,等你们见识到了神圣的奇景,莫管是争执还是怄气,你们都提不起劲啦。
  
  去吧,工作要专心!再漏掉外卖箱,当心经理开除你。”
  
  “嗯,多谢艾娜克赛斯婆婆关心。帮我在老板面前美言几句啊,好容易找到的活计,万一丢了,我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应付完多话的老精灵后,他抱起外卖箱跑出了餐馆,骑着小摩托直奔灰都大学的生活区而去。
  
  见到巡逻的门卫后,他笑嘻嘻地行起了军礼,讨好地请人放行:“行个方便啦,东三区一零五栋。他们叫了份土豆番茄牛肉汤,等他们出来取,早就凉成糊糊,又要害我拿差评啦。”
  
  “行,时速不能超过二十迈,否则罚单一张,懂?”
  
  门卫吹声口哨,便替阿格莱森开闸放行。他们成天见这博萨人来送菜,混都混熟了,自然无心刁难。再者,东三区都是独栋,能住进去的全是富家子弟,他们更不愿得罪,即便校规不允许外人进入生活区,他们也懒得遵行。
  
  “二十迈…二十迈…”阿格莱森把车速降到与行走无异,细细观察起生活区的建筑分布与路线设计,顺带轻嘲两句,“有公制不用用旧制,说公时会死啊,他奶奶的鳖崽子。”
  
  送完外卖后,他装出不认路的模样,慢慢拐到了斐莱·奥洛罗曾经居住的宿舍楼。与四人合住的独栋别墅相比,七层高的矮楼明显寒酸了许多。即便是同出帝皇之手的建筑,亦不能摆脱档次之分。
  
  或许这并非它们的原貌,而是经由后人之手修缮出了奢简之分?
  
  阿格莱森可没空走神。他停好摩托,以腹泻为借口请管理员通融,成功地溜进了宿舍楼,悄摸摸地钻到了目标曾居住的宿舍。
  
  由于学生失踪,这间宿舍已经被警方贴了封条,许久未有客光顾。阿格莱森刚撬门而入,便给尘埃呛得鼻腔发痒,险些打了喷嚏。他搜罗起斐莱的书桌与床铺,却找不出被遗漏的线索,不免感叹灰都的警探还是有些真本事,并非像往日打交道时那般废物。
  
  他推开窗户,俯瞰静谧的宿舍区,只见学生们多是捧著书到草坪上沐浴阳光,静悄悄地不出一语。
  
  但静谧很快被不协调的欢笑所打破。一群着装奔放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穿行过草坪。沉迷于起书籍的学生戴起耳机开启降噪模式,等他们走后才不屑地摇起头,难掩讥讽之情。
  
  见这帮人奔着脚下的宿舍楼而来,阿格莱森立时明白,是艺术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回宿舍休息了——
  
  不妨留在此处,刚巧听听他们聊哪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