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四十九)显露
  在阿格莱森脱身后,头顶军盔的领班掀夜视仪,打开对讲机询问架在另一窗口的饭店老板:
  
  “撤还是等等?”
  
  老板的骂声在加密频道回荡:
  
  “不撤等谁?等死?”
  
  阿格莱森的四个伙计拆分各自的狙击炮,将违法的凶器塞入渔具包,而后分乘两辆车,赶在警车包围现场前逃回店中。
  
  灰都没有夜晚可言,钟楼的第十道晚钟不过是夜生活的开场曲。他们出门鏖战时,留在店的服务员和帮厨都快要跑断了腿,却仍然惹得食客连连抱怨。
  
  厨师长赶忙戴好白帽系上围裙,赶到后厨教育忙昏头的学徒,骂他们怎连虾线都没挑、虾壳都没剥,这样恶心的虾汤,哪配当博萨的招牌菜?倒进下水道,灰都的大耗子都嫌味儿不足。
  
  领班忙着收拾餐位,店长忙着给客人赔礼,承诺会再上一盆精致的虾汤,附赠两条柠檬烤鱼作为赔礼。还有个伙计则是跑去架烧烤炉,生火烤肉,向客人推荐起博萨的野味盛宴。他现杀了一只豪猪并分割上炉,用烈酒和香料粉把肉外外抹了一遍,看得男客人背手称赞,吓得女客人捂脸惊呼。
  
  “豪猪?来一份,要带皮的。”
  
  一位黑头发的客人挤过大惊小怪的灰都食客,嬉笑着如是说。
  
  老板刚安抚好客人,便从烤炉的方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急忙用衣服擦干净手,提起腿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肩,连晃了好几道:
  
  “妈妈哎,稀客来了!胡特!你小子死到哪儿去了?你爹妈上门找了几次,老大就差跟他们说你给仇家砍歇菜了。怎,跟老哥唠唠,这几年到什地方发财了?肉敞开吃,挑皮最脆的屁股肉上!这顿我代老大请啦!”
  
  胡特也不作客气,被老板拉到小包厢歇息去了。他谢绝了珍藏的茶水,开了两瓶廉价果酒,兑在一起后请老板先端杯开席:
  
  “嗨,别提了,发个屁啊,都是赔本的买卖,一毛钱没挣到不说,还搭进去了半条命。看看你们这,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天天有酒有肉,羡慕啊!”
  
  “羡慕?咱们是表面光鲜,背地的冷暖只有自己知晓。这两年风声紧,刀口舔血的活不好干,光指望店的生意,哪够一大家子人开销啊。”
  
  “阿格莱森呢?他不是跑得最起劲,怎没他的影?又跑去接活了?”
  
  “哼,活嘛,总是要接的。我看,他是给学校的骚娘们迷了心眼儿,被黑水的女人哄得团团转喽——进来!”
  
  不用说,是服务员端著豪猪肉和汤菜甜点,来替老板待客增香了。胡特要了杯鲜打果汁,把小青柠往豪猪肉上一淋,咬得酥皮嘎嘎响,唇齿尽是酸爽蒜香。
  
  他吐出骨头,话略有担忧:
  
  “我听说了。圈子传他贪黑水的钱,给人家当打手。”
  
  店长一听,便用酒灌肥了啤酒肚,喷起了博萨人才能理解的方言:
  
  “可不是!这黑水的钱可不好挣啊,那面什人啊?上一个当家的就是块老树皮,半滴水都攥不出来,更何况榨油滑锅。我告诉你,从他收了先头费开始算啊,他给那小娘皮跑了足半年腿哦?
  
  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人家了。这店的生意他也不管了,成天往外跑,还去那什大学开趴。那灰都大学的都是什人,非富即贵,那样的趴,是他能蹭的?这不,招欠了灭门的大户,惹来索命的阴差,还要我们合伙扛。
  
  唉,陈立特啊!”
  
  “唉,您消停消停,语速慢点儿,我反应不过来啊!”
  
  “哼哼,你们这些移二代,生在白皮的地盘,就把自家乡话丢垃圾箱了?有事直说吧,老弟你难得回来一趟,麻烦要不大我就替你办妥了。”
  
  “实不相瞒,我是太久没回来了,这不顺道来看看老朋友…陈利特呢?呸,阿格莱森呢?他人呢,这久还没见着,不会真去开趴了吧?”
  
  “不好说啊,老弟。干咱们这行的啥都能松,可这口风不能不紧。等等吧,他忙完了自要回家,到时候给你俩加两个菜,保你们喝到半夜半。”
  
  老板没想到,他刚说完,胡特的神情登时为之一振。那模样,就好比是半年未曾如厕的病号治愈了便秘、慌张张坐上马桶似的舒畅,一转眼额头不皱了,眉毛展平了,笑容满面了,精气神十足了。
  
  胡特端起酒瓶,忙给老板斟满一杯,扔开餐叉上手抓肉,肉啃完了再喝汤,把汤底的贝壳跟海螺都捞起来,砸碎了壳吮着肉吃。
  
  老板盯着他,实难猜想胡特是在外历经了多少沧桑,竟生生从圣恩者的赖皮磨难成了饿死鬼的惨状,遂自作主张,多加了道辣椒油炸羊腿,替他开开胃口,权当是代老大犒劳。
  
  “不用了不用了…不,多来两道菜好,多来两道菜好…”胡特吃得语无伦次,催著老板跟他一起当馋猪,“等阿格莱森来了,继续!好酒好肉伺候着!我掏钱!”
  
  “这可是你说的哦?来,接着端菜!”
  
  在酒精的刺激下,两人四手齐上阵,敲断了羊腿骨吸净了髓,熬到凌晨还不罢休。由于等得太久,老板几番拨打阿格莱森的号码,却是无人接听。胡特开口调笑,说阿格莱森没准真去找女学生了,大概正在不可说的好地方消遣快活。
  
  老板没闲心陪他嘻嘻哈哈,只叫他先在店候着,说自己该出去招待客人了,过会儿再来陪他醉到天亮。
  
  胡特吸干了杯底的果粒,自顾自地吱了声:
  
  “不用了,有人照顾他。”
  
  “**,你替黑水做事?”
  
  话刚骂出口,老板就揪住了胡特的衣领,使劲将他从座位上拔走。可他除了把胡特的腰拉长到坐着也与自己一般高以外,再无手段来对付这家伙了。
  
  胡特看了眼崩开线的外套,心疼地举手求饶:
  
  “黑水不黑水不重要,老哥,你信我,事情没你们想的那简单,面的斤两真不是咱们能掂量的。”
  
  “究竟是怎回事?”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是有口难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猜,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的本事金贵着呢,我这种小角色比不了啊。”
  
  “东拉西扯,放屁都他娘拐弯!跟白皮混久了,真当自己是格威兰人啦?呸!他们打心眼瞧不起咱们,你还给他们打掩护?”
  
  “老哥,消停消停吧…”胡特好说歹说,可算是劝松了老板的手,成功坐回椅子上修整起外套来,“好多眼睛盯着呢,可不止黑水,估计哪个勾搭王庭的老怪物也上着心呢!他的两种力量就是保命的锦囊,我呢?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圣恩者,没了跑了再找便是,处境真不如他强。”
  
  闻言,老板那被酒精冲红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他的手指毫无节奏地摸著裤子,摩擦出一种赶时间数钱的恐慌。他猛地起身,先推开门左顾右盼,又摸回包间把墙角餐柜桌底翻了个遍,而后抓着耳朵,凝视起胡特:
  
  “那是什人物,我们能入了他们的眼?”
  
  “谁知道?嘿,帝皇才知道吧。哦哦哦,我也知道,但我说不了写不下,那就是不知道了。总之啊,老哥,不关你的事,碍不着你攒钱多买两套房。管那个王八蛋是哪儿的人,是朝晟的也好,是格威兰的也罢,咱们都不用操心,黑锅自有人去背,担子自有人去扛。”
  
  “你不是在说前行之地的…”
  
  “没那回事,我听人说了,你们刚跟他们打回架,是吧?没有伤亡嘛,大家都是为朋友拼一把,又没搞出收不了场的烂摊子,他们没理由刁难你们。再说,这店有几个软柿子啊?就是气昏了头打上门来,那也要考虑伤亡情况吧?”
  
  老板抠著鼻孔下方的皮肤,撚去分泌个不停的汗水,话的狐疑之意更胜先前:
  
  “你门路挺广啊,老弟。”
  
  胡特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哪有什门路,无非是困在黑水、无名氏之间,绞尽脑汁去夹缝求生而已。
  
  哦,还漏了个保不定是给前行之地当差的女人。
  
  在来老朋友的店蹭免费餐前,胡特随伊利亚在灰都的大街小巷徘徊。他们走进一条灰尘结块的长道,发现好些不怕死的大耗子踩着垃圾啮咬果核。
  
  只要他们不走近,耗子们全不害怕他们的脚步。胡特正为是否要驱赶老鼠发愁,忽然有一位流浪汉从街道深处走来。只见他手持医用止血带做成的简易弹弓,捏著小石子当弹丸,瞄准最肥硕的那两条耗子,邦邦两发便打得它们翻滚似风扇,扰得其余的小耗子当即哄散。
  
  流浪汉捏著尾巴提溜起两条硕鼠,拉开蓬松的大衣,把它们挂在大衣内层的破洞上。然后,他舒了口气,向两副生面孔拉来了更内的一层保暖布,推销起自己的特色小零食来——
  
  一条条熏得漆黑油亮的老鼠干整整齐齐地挂在保暖布上,晃一晃相撞,像是老鼠大兵们迈腿走正步,骇人却富有朝气。
  
  胡特神色大变,拼命摇着手催促流浪汉闪开。但格林小姐立在原地,一句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不妨尝鲜吧?唐卡拉先生。”
  
  哪怕百般不情愿,胡特也掏出了二十威尔,买来一条个头最小的熏老鼠干。流浪汉则竖起大拇指,夸戴墨镜的姑娘定是正统的灰都老人,又乐地走了去,接着推行他的灭鼠大计。
  
  胡特用纸巾捏著老鼠尾巴,扔不得也存不得,左右为难:
  
  “呃,格林小姐,他夸你识货呢。我好歹也是在灰都生长的,我可没听人提过灰都有这种…美食?”
  
  “博萨人不吃老鼠吗?唐卡拉先生?”
  
  “老鼠还能吃?老师父母都说老鼠脏,吃了要害一身病,我们哪敢碰啊。田鼠倒是另说,风干的田鼠更胜白兔,是一味下酒菜啊。”
  
  “果然啊,博萨人的聚集区财富水平较高,本土的破产者反而不如你们幸福。”
  
  胡特没话说。理就是这个理,能不远万跑来灰都定居的外国人,混得再差也有不愁温饱的底量。而那些失业破产的本地人,能按时领到救济金就不错了,哪有资格和移民比较?如果可以,他们没准会候在移民开的餐馆附近,帮服务员扔回垃圾,换一份残羹剩菜烩成的盒饭。
  
  “我来吧,唐卡拉先生。”
  
  伊利亚拿过胡特手的老鼠干,挑了些纸壳拢成堆,指引金芒燃起火光。她把老鼠干扔进火焰中,拿断了的晾衣叉来翻面,让胡特帮忙拆纸盒子添火。烧了几分钟后,她打灭了火,拨出烧成木炭色的老鼠干,找了间厕所,在洗手台上刮干净了老鼠肉,请胡特品尝。
  
  别说,要不是胡特清楚这玩意是用什制作的,他真可能受那香气的诱惑去撕条腿吃两口。不过他再想拒绝,一看到笑靥如花的格林小姐,他就没了推脱的借口。
  
  他硬著头皮享受怪异食品的滋味,再恶心也不敢表露,除非他想跟握住自己小命的女人撕破脸。
  
  经过明火焚烧,老鼠肉干的水分几近流失一空,口感有如中洲人烘烤的牛肉干,主打一个顽劲耐嚼,久啃不烂。定要将之含在嘴,靠涎水泡软了才能咬松。这口肉一咬开,先复上舌尖的是干货特有的芬芳,随之而来的是不可言明的风味,反倒没有胡特想象中的腥臊异臭,有种干鹿肉混野兔子的芳香。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吃兔子打驯鹿呢?
  
  胡特硬撑著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吞掉了手的半块鼠干。他按下抠嗓子眼的冲动,捧了些水漱口,向格林小姐露出贴心的微笑。可当他看到格林小姐拎着老鼠的小尾巴却半口未进后,乌云笼罩了他的面庞。
  
  万幸,伊利亚吐词如莺,劝住了他破口大骂的冲动:
  
  “唐卡拉先生,美味吗?”
  
  “口味独到,嗯,正统的灰都美食…”
  
  “唐卡拉先生,真话往往最难讲。想想吧,一个折磨你、侮辱你、责骂你的人与你如影随形,二十四小时咬着你不放,你若努力,她讥讽你吃力不讨好;你若纠结,她挖苦你首鼠两端。她否认你的一切努力,贬低你的存在价值,这样恶心卑劣的人,纵然生有好皮囊,又有几人能忍受她、接近她、体谅她,爱慕她,而不是骂一声贱人多作怪,远远逃开?”
  
  胡特能怎回答?当然是举双手投降:
  
  “可别了,我既没那个福分亲近,也没胆量暗中非议您。我说句心话啊,您这种姑娘有的是人爱,改改小脾气,给别人留些余地回旋,光凭你这小脸蛋和身段哪家公子哥不喜欢啊?”
  
  “喜欢?喜欢这张脸、爱抚这层皮?”伊利亚盯着凉了的老鼠干,从尾巴开始细细咀嚼,“如果那是爱,还不如遵从最原始的欲望,耐心吞了他吧。”
  
  吞完老鼠干,伊利亚轻压心口,叹出一口长气,继而查看手机的短讯,对胡特转达新的指令:“到时间了,去监视阿格莱森的情况。”
  
  “收到。”
  
  “好,现在去阿格莱森的餐馆等候指令,如有异常,随时向我汇报。”
  
  “去他的店?我?”
  
  “是啊,熟人好讲话。”
  
  “那您是要——”
  
  “坦白说,我认为无名氏的祈信之力始终在生效,有你在身边,往后的行动没有秘密可言。”
  
  胡特张大嘴,揉起那双瞪圆的眼睛,半天对不出一句话。他想问格林小姐的指令可是认真的,又怕错过了重夺自由的良机,便用袖口擦拭了双手,学着新区那些散步的老绅士往头顶一拿,却没能摘去那顶不存在的礼帽,唯有手持空气鞠一躬,撒腿开溜。
  
  伊利亚目送胡特的身影远去,才捂著腹部半蹲下来,把老鼠干连着发黄的粘液吐进了垃圾堆。她边呕边笑,笑得相当舒爽。吐完了笑好了,她捏断了挂在嘴边的胃液,把酸臭的流体甩在墙上,手指是按著墙壁蹭了又蹭,摩擦出一道道金火,把那肮脏的物体焚烧至无形。
  
  她背朝金色的火光,踏过在高温中尖叫的鼠群,走入无边的黑暗。金火托她登临高台,帮她行走在屋台房顶上。
  
  她看见,阿格莱森跪倒在小巷,包扎好伤口后接通电话,近乎喊著爬起来又摔倒,浑身抽搐而不能走动。
  
  这时候,一个叼著香烟的流浪汉走过来,朝阿格莱森的肘部替了两脚,却被他摔在墙上又抡在地上,挨了无数的拳头,脑袋被锤成了一片吐司面包。但流浪汉的身体仍在活动,甚至有余力锁住他的颈部,把他压倒在地的同时掏出麻醉针朝地上的影子一扎,坚持到他失去意识为止。
  
  完成这一切,流浪汉的身体逐渐僵硬,在阿格莱森无意识的扭动中碎成好几段。这时候,伊利亚才看明白,那流浪汉并不是活人,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又一座造型为警察的蜡像走出来,扛起昏迷的阿格莱森,掏出一个小木盒,对着木盒的圣岩露出了人的微笑。
  
  但蜡像没有启用圣岩激活奇迹,而是背着阿格莱森跳进下水道,不知朝何处进发。
  
  伊利亚抬高手,对着掌心吹出暖流,让一朵金色的火花跟住流浪汉的步伐,飘向那晦暗不明的远方,说:
  
  “帝皇的火啊,且去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