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五十二)商谈
  落入无名氏的法眼会如何收场,阿格莱森应当有资格发表意见。
  
  被注入麻醉剂后,他的眼尽是模糊的黑白剪影。这些黑白色时而散为烟尘、时而聚为图片,令他想看而看不清晰。他痴傻了许久,忽见一张带着红油彩的相片飘扬在高空,赶忙奋力蛙泳,追逐遥不可攀的那抹红。
  
  他是一条畅游在烟雾之海的人鱼,努力而不明前路,只有向那与众不同的红色进发,才有希望告别迷途。
  
  可他值得越紧,那抹红色逃得越快。他摸不到追不及,愤怒地喊而发不出声音,便无力地捂住眼口鼻,滞留在烟海哭泣。
  
  他不奢求时,那抹红色反不再逃窜,而是慢慢向他贴近。红色在飞驰,烟雾在蒸腾,冰冷的黑白世界渐起温度。当红色来到他的身边,他擦去了没有眼泪的泪痕。正在他要看清红色掩藏的面貌前,沸腾的烟雾将他淹没,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拉回现实的国度。
  
  他睁开眼,扶著粗糙的浴池坐起,回头一看,方知梦的温度来自浴池按摩用的增压出水口。他极快翻出浴池,不顾赤裸地找起洗浴厅的出口,先摸过一间盐浴屋,再穿过花油与牛奶交融的润肤池,又通过一条蒸澡的长廊,才见到了更衣室与出口。
  
  更衣室摆着的是一套黑底棕纹金边的三色睡袍,他拿起睡袍比对,发现尺码正合身,毫不客气地穿衣在身,一肘顶开出口的玻璃门。待做完这一切,他惊讶地看向手肘,才察觉折断的肘部毫无痛感、健康如初。
  
  既然对方待他以礼数,他也不好蛮横闯关。他解开浴袍走回原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豪华浴,还在水雾蒸腾时暗嘲主人品味不足——
  
  若有美女共浴一场,岂不是死而无憾?
  
  想归想,他可不愿遭人轻视。况且他是个有着契约精神的圣恩者,在与黑水的合同到期前,无名氏的款待再周到,那也是暗藏杀机的糖衣炮弹,贪恋不得。
  
  当然,占占便宜仍是上上良策。
  
  他泡了许久,泡到头脑发昏口渴难耐,也等不来那个催他出浴的话事人。他恼火地捧起洗澡水洒上天花板,咕囔著埋怨:
  
  “闷死了,人呢?非等我自个儿请见?”
  
  正说着,哗啦啦的杂音管住了他的嘴巴。该是有人行走在水雾,从那迷蒙中走来拜会了。
  
  看洗浴厅的入口处,是窈窕的身姿独步在春风中,阿格莱森顿时兴致盎然。他把双臂架在浴池边,展示著厚实的胸肌,尽显爷们儿本色,誓要羞红女郎的脸。
  
  等那女郎来到浴池边,他的小兄弟瞬间成了蔫萝卜。因为这女郎固然身段魅人相貌妩媚,却不是活人,而是座双目无神的蜡像,看得人肉跳心惊。
  
  更要命的,是蜡像张开口,发出机械般的声音,音色还不男不女:
  
  “请用早茶。”
  
  阿格莱森端起茶杯,见杯的饮料显著咖啡的棕。他先抿了两口,尝到了咸甜交替的奶香茶气,不似格威兰人习惯的奶茶或甜饮,反而接近中洲餐馆的风味。
  
  “你是中洲人?”阿格莱森索性抢来茶壶,对着茶嘴吹光了整壶饮料,玩味地摸索起蜡像的衣物,“甭管性别咋样,你的祈信之力是真好玩,能让死东西动起来,乍看之下和活人一样灵。我还是见识太少,不留神踩了你的套,要有下次,我能一拳敲碎这玩意。”
  
  蜡像勾出了鬼魂似的笑容,收好茶具倒退著走出洗浴厅,隐没在混沌的气雾:
  
  “不会有下回了,阿格莱森。”
  
  阿格莱森耸耸肩,继续躺在浴池享受水流的冲刷:
  
  “拭目以待吧,我相信我的运气。”
  
  他深切体会到泡澡确实能抖擞人的精神,并消去肉体的酸乏疲惫。等他换好睡袍,再度推开那扇玻璃时,他的大脑已然盘算起这栋建筑的面积,更明了自身大致的位置——
  
  奢华宽广至此的建筑,必须是新区的贵族庄园。看来黑水的推断准确无误,无名氏的身份切实不凡,非达官显贵不能企及。
  
  玻璃门外,是架在水上的廊桥,连通著洗浴之处与苍翠的林园。原来他所在的地方是位于湖心的小岛,他浸泡的热水是天然的温泉。如此一来,庄园的坐落范围又缩小了一圈,若是他向舍丽雅探员报告,黑水只需核对灰都的建筑全局图,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排查出无名氏的秘密花园位于哪。
  
  做梦罢了,向黑水通风报信已是奢求。他毫不怀疑,就算他跃出廊桥跳入湖水,无名氏也有办法让他乖乖上岸。事已至此,祈祷探员的敬业态度与业务水平过关,是他仅存的余裕。
  
  走穿廊桥,修剪得体的玉树红花迷乱了他的眼睛。他敢说,无名氏定然是按最高的薪资雇佣的园艺师,才能把花园打理得如此葱郁,甚至看不出园林的边际、望不到围墙的高低。
  
  但低沉的兽嚎告诉阿格莱森,无名氏必然在花园养了些匪夷所思的怪物。
  
  他散著步,忽然听到花树结成的墙有着异样的响动。他拨开枝叶看向树墙的那头,只见一道身穿白纱的倩影背对着自己坐在喷泉的兽雕上,正努力扒掉束脚的金丝低跟鞋。他在电视看过类似的装扮,隐约记得这是瑟兰王室的女性成员祭祀祖先时所穿的圣洁纱裙。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那人的脚上。倒不是那只脚有多白净诱人,也不是金丝鞋的造型何等惹火性感,而是他历战百回的经验发出提示,帮他看穿了不妥之处——
  
  女人难生出那大的脚码。他能打包票,这绝不是个女人,定是男的来着。
  
  接着,他看见那人脱掉脚上的金丝鞋,把一张纸条塞在鞋,用力抛掷出去。抛完,那人把另一只鞋踩掉,抓起来就砸进喷泉,光着脚跨起大步离去,暴露出显然是男性独有的雄姿。
  
  虽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阿格莱森从躲在金发的耳尖上看出了端倪:
  
  “斐莱·奥洛罗?莫非…”
  
  阿格莱森止不住寒噤,猛地捂住自己的屁股,暗中咒骂无名氏是头发了情的公象,哪管迎面而来的是雄犀牛还是公河马,照骑不误。骂完,他细细一想,貌似他的身材和外表与混血者截然相反,遂擦干冷汗,如释重负地探索起花园的弯道曲径。
  
  花园的布置更胜迷宫,绕得他晕头转向。他还得发挥圣恩者的本领,蹲踞后起跳,跃过林木的墙,奔往主楼的方位。等他接近那栋建筑,他在窗口看到了斐莱的身影,斐莱也望见了他。
  
  数秒钟的迟疑后,斐莱拉开窗户想向阿格莱森说些什,但有人扯住了他的头发,无情地把他拽回房中。相隔的距离不远,加之窗户敞开,阿格莱森能听到男人特有的咒骂与哭腔。很快,他被人按在窗口,上半身探出窗,下半身留在房中。虽然脸上还有道紫黑色的巴掌印,但他没有放弃抵抗,反而用手肘向后顶去,试图砸开在身后施暴的变态。
  
  倘若这不是男人出演的肉戏,阿格莱森还是挺有兴致观赏的,但如此粗鲁野蛮且违反繁衍规律的行为,多少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禁忌回忆。他憋了一肚子火,刚要开口斥几句来杀杀逞凶者的气焰,斐莱却被拉回屋中,窗户也一并关上,庄园安静到能听见野兽的咆哮声在回荡。
  
  干多了讨人命的黑活,阿格莱森是见怪不怪,只仰天叹了句:
  
  “果然是混得越好玩得越花啊。”
  
  说完,他向房子的大门踏出一步,又收回刚迈出去的脚,可依旧没能脱离犹豫的怪圈——
  
  等等,他真的还要走进去吗?可要是打起退堂鼓,那肯定会给人看不起。但走到如今这一步,他还有选择的权力吗?
  
  他推开厚重的宅门,抚摸到了光滑的油漆,看到了细腻的纹理。他不关心这两片烂木头值几个钱,他只想问问花钱修缮庄园的主人要用何物与他交易。
  
  绒毯覆地的客厅虽辉光炫目,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他左顾右盼,见这栋房摆设了不少一比一的铜雕与大理石像,原型多为贵族女性与浴血战士,姿势则选取为将动而不动的一瞬,充满死物不该拥有的力量与生机,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
  
  他刚要开口呼唤庄园的主人,忽然有几座蜡像走出各自的厢房、捧着衣装围在他的周遭。不用问,他也明白是来替他换衣裳,遂把睡袍扔飞在旁,接受蜡像们的服侍,被冷冰冰的蜡块们穿上了博萨贵族的古老服装,那形象,和历史书拆图逃到瑟兰避难的博萨大公仅在胡须长度上存在差距。
  
  “哦,你家主人还挺讲究的啊?”穿着束手束脚的衣服,阿格莱森连替脊背挠个痒痒都成难事,忙在蜡像们退下之前索求帮助,“别急着走啊,帮我抓个背?他总不会吝啬到只雇得起你一个仆人吧?”
  
  蜡像们没有理会他,仅是低眉退去。稍后一座少女模样的蜡像回到客厅,手中多了柄鹰爪造型的长武器,以此帮他舒缓皮痒,且慎重提醒道:
  
  “圣恩者的佣金有多高昂,刚收够一千万汇款的你再清楚不过了。”
  
  他肌肉一僵,险些要抡出重拳砸碎身后的蜡像。但他克制住了祈信之力的波动,耐著性子与蜡像拌起嘴,话话外无不指向庄园的主人,可得到的永远是沉默。待他找不出新的话茬,蜡像便揖手告退,独留他一人在房间内晃荡,既不通告他主人何时有空接见,也不透露主人常去哪间房,像是舍不得书写结局的编剧那般留白,把庄园呈给他自由探索,好让他回味无穷。
  
  阿格莱森才懒得走动。他把纽扣一解,往沙发上垫了两层枕头,鞋也不脱地躺倒睡大觉,还把鼾声呼成雷鸣,哼起了故乡的曲调:
  
  “你拖遝我也拖遝,你深高我也深高。你摆大阵我耍横,我耍横来你蹲号。蹲得个三天半夜半,看是你垂泪还是我叫好…”
  
  不解风情的午钟掩盖了他的梦呓。作仆人、厨师打扮的蜡像们纷至遝来,如丛丛云雾涌没山峰,拥着他前往举办宴会用的舞厅,看得他眼花缭乱。
  
  不过三五分钟,上百道珍馐沿舞厅的夹道铺开,有鱼肝开胃,有龙虾甜口,有松露调味,有火腿赋咸香。至于甜品饮料更是样式繁多,连阿格莱森这个开餐馆的都认不出来多少道。而蜡像们恭敬地伺候在旁,或是青春靓丽,或是成熟丰满,或是纯洁无欲,或是眼含春光。它们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雕塑,而是能工巧匠倾入心血的艺术品,时刻诱惑著客人来宠幸。
  
  阿格莱森忽然明白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那荒淫无度的国王有多幸福——
  
  但凡是美食,就要由他的口舌品尝;但凡是珍宝,就要入他的宫殿收藏;但凡是美女,就要随他的欲望飞扬。
  
  这是何等快活的日子,那格威兰的统治者、王庭的君主、王座之上的博度斯卡能享受到吗?这是何其世俗的花园,那圣城的使者、南方的主人、再世的帝皇能想象到吗?如果对一个人说,他即将成为这栋庄园的拥有者,怕是用帝皇的权柄与他交换,他也会沉湎其中、无心思量。
  
  阿格莱森抓起一颗饱满的樱桃,咬入口中品尝味道。可他瞳孔一缩,立刻将嚼到半途的樱桃吐到地上。他不信邪,又拿起一颗樱桃咀嚼,又苦着眉头吐掉。他再去尝其他的水果蔬菜,更是连连作呕,直嫌舌头辣。
  
  这些外表诱人的果蔬有着怪诞的味道,该甜的苦、该酸的咸、该香的涩,该辣的反而甜、该苦的反而香、该涩的反而酸。他只好倒杯烈酒漱口,把洗去异味的酒精吐在蜡像的胸衣上,免得打湿了地毯。
  
  蜡像耐心地向他介绍,说这些果蔬是新某家农业科技公司培育出的最新产品,旨在以相反的口味凸显食用者的品味与身份。而他则掏了掏耳朵,表示自己没有那高雅的格调,这种屎一样的珍奇食品还是留给贵客享用为妙。
  
  蜡像不屑置辩,因为有人会震住无礼的客人。
  
  一个年轻而无朝气可言的声音从扩音喇叭传出,说出了令客人汗流浃背的玩笑话:
  
  “您说得很有道理,格威兰的富人本就被王庭养成了一群品味低下又自视甚高的虚伪之徒。
  
  阿格莱森…不,或者该称呼你为——陈立特?陈立特啊,陈立特啊!陈立特啊!博萨人的优点是贪婪,缺点是过于贪婪。帮黑水追捕我的时候,你可曾想到,黑水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阿格莱森抖得如同神经退行的老人家,不知是恐惧无名氏的语言,还是在恐惧语言背后的力量:
  
  “看来你的人脉真的很广。”
  
  “感谢您不吝褒赞。其实,我更应该感谢负责行动的探员,如何查阅军方的档案一直是个难题,想了解你们这些无故叛逃的圣恩者,难度不亚于祝福疑神疑鬼的国王陛下。感谢他们寻觅来了你,感谢他们送你入罗网。
  
  而你也应该感谢他们,阿格莱森,感谢他们的保密工作与通讯话术优良,迟迟没有暴露你的祈信之力是何原貌。”
  
  “照你这说,这还是我与你谈判的资本了?”
  
  “是谈判的资本还是生存的资本,取决于你的态度,阿格莱森。”
  
  “你在用原声和我交流?”
  
  “你大可以如此理解呀?毕竟,我向来是不爱遮掩行事的,亲身待客方显真诚,否则,我又如何结识许多对我死心塌地的挚友呢?”
  
  阿格莱森很愿意骂一句“放**屁”,但他开口时,提出的却是一个较为礼貌的问题:
  
  “你是…中洲人?还是朝晟…”
  
  无名氏开怀畅笑,以摇铃之声宣告他们的对话且须告一段落。而一众蜡像齐整地行揖手礼,请明智的客人继续享受午餐时光,如有需要、还望告明。
  
  阿格莱森撕掉一座蜡像的女仆吊袜,擦干脸上的汗水,恢复了往日的得意洋洋:
  
  “来个女人陪我共享盛宴,怎样?”
  
  “那要看您需要什样的女人,”蜡像们齐刷刷地望向他,异口同声地说出一致的长句,“我们乐意提供任何身体方面的服务以帮您舒缓压力释放情绪,尊敬的客人——阿格莱森。”
  
  “我没有恋物癖和恋尸癖,来几个活人行吗?”
  
  “庄园备有各国风情的美人供您挑选,请看,我们每一位都是以她们为原型塑造。但她们的性格并非服侍客人的恰当类型,您若是怜香惜玉,往往是自讨无趣,无福消受美色玉体。”
  
  “好家伙,方不方便透露给我我,来庄园的贵客都受到了同一规格的礼遇吗?”
  
  “大致相当。”
  
  “包括你吗?阴沉的木偶剧师傅?”
  
  “从肢体动作分析他人的工作类别是侦探与黑水的职业病,而主人对黑水与侦探没有好感,阿格莱森。”
  
  “看来,总是有人来找你们的麻烦啊,来来去去的,你们能应付过来吗?”
  
  “无需主人操劳,自会有人摆平那拦在车轮前的螳螂。”
  
  阿格莱森鼓掌大笑,笑得蜡像的面部满是唾沫星子:
  
  “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螳螂我也是螳螂,没错吧?”
  
  “对大部分人而言,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认清时务并放低姿态,用无所谓的尊严换取光明的前途。成为主人的朋友,便可踏上金银浇筑的康庄道;坚持与主人为敌,只能踩过腐烂在峭壁上的独木桥。”
  
  “不见得吧?我不相信他一无所惧,我不相信没有能治他的人。”
  
  “两年前,帝皇使者驾临温亚德的那一天,是主人仅有的焦虑时间。近来,有位不甚聪明的第二巅峰者试图用祈信之力窥探主人的行迹,也不过是让主人略陷踯躅。
  
  而你,阿格莱森,你与黑水的小动作…
  
  甚至不曾让主人亲自过问。
  
  屡屡冒犯的客人,你明白现今的处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