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顾不上琢磨柳小春非敌非友的态度,光是适应“蛮荒之地”的艰苦环境就已经耗尽了李渝的全部心神。
水泵怎么压?洗洁精在哪?不用洗洁精用面汤?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好像是皂化反应,他有点印象,高中化学老师课上提过。
可惜李渝在家从不洗碗。
好不容易勉强收拾完灶台,李渝憋尿快憋疯了,晕头转向地一通找,柳小春不知道哪去了,他也没人可问,直到拉开一道铁钉扎成的简易木板门,他愣住了。
竟然是直接通向外界农田的旱厕。
李渝:“……”
说实在的,他真的有点想念光华自带加热的马桶。
还有用不完的卷纸和烧不尽的香氛。
李渝觉得他这辈子的无语次数可能都在今天用尽了。
旱厕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满怀恶意地提醒他这个将要长住的地方是多么不合人意,灰败破旧,肮脏落魄。
和想象截然不同,这是个陌生而荒凉的世界。
他完全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李渝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见过的最寒酸的楼也不过是燕郊的小平房,和宋庄相比,也显得舒适豪华得过分。
这里就像被命运抛弃了,遗忘了似的,看不到终点,看不到希望。
李渝筋疲力竭地走回房间,倒在方桌前,揉了揉眉心。
一瞬间,他有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不知道是为他自己,还是为支教的环境。
抑或兼而有之。
李渝猛地吸了下鼻子,把初来乍到的陌生酸楚抛之脑后,坐在长条木凳上,开始写教案。
天色渐沉,光线变得昏暗,慢慢看不清字了,他就拧开台灯。
暖橘色的光线散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让人莫名其妙地沉静下来,李渝冷静地写了几十分钟,觉得大老爷们总伤春悲秋的挺没劲,暗想既来之则安之,他一个堂堂的北大光华高材生怕这群小屁孩做什么?
眼看过了八点,不见柳小春他们人影,李渝想了想,找到封页上柳小春的号码。
“李渝?”
“是我,就是看你们现在还没回来……”
“你自己不会做饭?”柳小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抓狂,“我屋抽屉里还有点压缩饼干你先拿去吃吧。”
李渝说:“……”
柳小春那边突然嘈杂起来,不耐烦地对电话吼:“李渝我没空跟你这废话,你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倒。”
李渝心想你能拿我当个有用的正常人吗:“你们那怎么了?学校有什么事?”
“俩小孩打架,拿砖头把一个打出血住院了,现在在县医院做检查呢,哎,那个打人的呢,宋元去哪了?”
柳小春的注意力被岔开了,李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准备挂电话。
“李渝?你挂了没?”
“我在。”
“有个事请你帮忙办一下,”柳小春搔搔头发,“不过打人的是五年级的学生,现在确实归你管,他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我跟他家里联系了下,估计一会儿家长跟你汇合,先把人找到再说。”
“他爸还是他妈?叫什么名字?”
“他家里情况挺复杂的我回头跟你细讲……总之,应该是他哥来。”
“姓名呢?”
“叫宋唐。”
*
柳小春让李渝去学校的办公室里等人。
宿舍在宋庄偏僻的边缘,他拉开形同虚设的简易木门,于夜色中远远窥见村中景象,深桔色的灯火星星点点,偶尔传来狗吠和小孩的嬉闹声,虽然还是一片灰蒙蒙的脏乱的土黄色泥墙,但和那晚死一样的寂静相比,也算有了起死回生的人烟味。
他又向东走了两分钟,抬头在夜幕下隐约看见在风中奕奕飘扬的红旗。
出乎他的意料,学校的入口修得异常漂亮,李渝打开先前留在方桌上的手电筒照明,“宋庄友谊希望小学”几个金光闪闪的字印在红砖色立柱上,精致的铁艺校门半开,可惜能看出长期无人打理,大多氧化成了铁锈色。
进门后片百十平米的水泥地面映入眼前,尽头处有座升旗台,银色的旗杆,和鲜艳的五星红旗,后面立着贴了米白瓷砖的二层小楼,不新,但体面,宽敞,明亮。
完全不像这个村庄的建筑――在那些泥屋土墙的映衬下,透露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气质,像下凡的孔雀一头扎在了池沼中的山鸡堆里。
建学校的人当时一定下了大力气,花费了极高的人力和物力。
但可能是因为缺少学生的身影,整个学校还是流露出一点寥落的气息,仿佛与世隔绝,沉睡了数百年似的,连空气都变得衰朽而沉默,本该窗明几净,书声琅琅,而现在,黑灯瞎火,李渝走近教学楼,伸出食指――
楼梯的扶手上都是灰尘。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搓了搓手,掸掉灰,顺便开了走廊的灯,在一楼尽头找到了写有“办公”的门牌。
推门进来,打开白炽灯,屋内是两套上世纪的木质桌椅,上面放了几本书和笔记本。
李渝猜这就是柳小春他们的办公室。
他拉了张椅子,拿了本五年级的数学书边看边等。
十几分钟后。
“柳老师?”
李渝听见个不算清亮的男声,有点低沉,有点哑。
他转过身,瞧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瘦身影,站在门侧,由于身量过高,他进门时不得不微微低头,以免撞上门框的上槛。
李渝暗自咬牙,心想不如锯十厘米分给自己。
这人走到李渝跟前,看见他还在发呆,出声提醒,依然低哑,不怎么悦耳:“柳老师?”
李渝这才瞧见他正脸。
北方人五官偏硬朗,但硬得这么有棱有角的倒不多见,眉眼英气俊朗,眉飞入鬓,狭长的眼睛极亮,鼻梁高而直,驼峰些微的弧度削弱了少年般与生俱来的尖锐,反而让整个人显出种被打磨后的鹅卵石般的质朴和踏实。
倒是看不出年龄大小,约是在十几二十岁左右。
但实在是张英俊的脸。
李渝不动声色地扫了两眼:“我不姓柳。”
“……对不起,我以为是柳老师叫我来的。”
宋唐也才看到李渝这张新鲜面孔,第一印象就是他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压迫感太强,金丝眼镜后那双细致的眼里,依次略过傲慢、随意和逼人的锐利,目光里带着挑剔的,审慎的探究,像要把他从头到脚扒了皮挑开骨头,好看一看心肠。嘴边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连勾起的唇角都是精巧的。
可能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圈染了层薄薄的黑边,有股陌生至极的风尘仆仆感,带着淡淡的疏离,像江南的雨,精巧而繁华,恍惚迷了路,就落在了北方无处歇脚的落寞小城。
宋唐是不怕打量的,他天生就有种农村长居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沉稳淡定,像日光下的村野的土地,格外平实厚重。何况他打小就不得不领事,久而久之自然锻造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早熟心态,待人既不热情,也无防备。
但被李渝这么猛的一炸,他的神情就略显不自然了,像是有点手足无措,停顿了下,浓密的睫毛眨了眨,看了眼李渝,目光相接之后就飞速移到办公桌的课本上,那上面写了“人教版五年级”。
宋唐紧盯书本封面,仿佛在研究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那柳老师在哪?宋运南说他找我有事。”
到底是不成熟,静态分不清楚,但是多说几句就会露馅,一点孩子气的稚嫩藏也藏不住。
不会超过十八,李渝暗中断言。
啊,一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宋元的哥哥?”
那男生点点头。
李渝逗乐逗得差不多了,神色一转说回正事。
“我是替你们柳老师来的,你弟弟把他同学打住院了,现在找不到他,得先把人找回来,你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吗?”
“……打住院?”男生表情惊愕,“你说宋元?”
李渝说:“……”
怎么?打了人还想赖账?
没等他说点什么,以便站在高地指责毛头小子道德沦丧,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和宋唐差不多年纪的微胖青年破门而入。
宋运南边扶着门喘气边说。
“宋唐!宋、、唐,快回、、、回你家,你弟在门口等你呢,头上都是血!”
宋唐箭步似的飞了出去。
李渝见状,把书一扔,抓起气喘吁吁的宋运南一起追他。
宋运南体格虚胖,能跑到这已经突破人体极限,一副喘不上气的要死表情。
“哥你拉我干啥啊,我就是个传话的,今天下午柳老师叫我通知宋唐就算了,晚上宋元回家,哭得一脑门子血和眼泪,我又得去找他哥,跑了十几里地了今天,你让我歇会呗大哥!”
李渝扯着一个大活人,眼看着宋唐烟似的溜远了,顾不上追人,先问宋运南话:“你说你看见宋元脑门上也有血?”
敢情是互殴?
“可不嘛,流了一脸,我怕宋唐着急都不敢告诉他。”
“那你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吗?”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在现场,柳老师叫我的时候我正在县里替我妈卖板栗呢。”
李渝很震惊地问:“你们没有电话吗?或者手机?”竟然还要靠这种奥林匹克式的方法传话?
宋运南也很震惊地问:“不是只有县里才能安电话吗?”
李渝张了张嘴,又迅速地闭上了:“算了,当我没说,你别跑了,给我指下,宋元家在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