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怎地如此高兴?”正当沈意喜不自胜的时候,谢愈推门走了进来。
  这几年过去,谢愈也褪去了身上的少年稚嫩,变得成熟起来。
  逆着光走进屋子,身姿颀长,容貌清俊,看见的人忍不住的都夸上一句,这是谁家好儿郎。
  沈意抿着唇,矜持的笑着:“这段日子一直在织着的那匹料子,尚娘子拿走哩,这是报酬。”
  顺着沈意的手望去,一眼便看见银票上的金额,和自己一整年的俸禄也差不离了,鸦黑的睫毛眨动,谢愈岿然叹道:“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沈意笑意盈盈地接受了,这才说起正经事情:“怎地这个时辰便回来哩?”
  “今日里皇爷召我讲学,讲完学便让我家来了,没去翰林院当值。”径直进去屋子,倒上一杯热茶,茶香袅袅,温热的水流入喉咙,滋润了白日里说话过多的嗓子。
  这也是谢愈这一日里喝的第一口水。
  皇爷召唤,自是不能进食,万一奏对之时,突然想去更衣,未免过于不雅。
  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尽,谢愈又倒上杯水,这时才有心情细细品味茶叶的滋味,摇头晃脑的点评起来:“这茶叶不错,醇厚清香,口有回甘。”
  “你倒会喝。”沈意笑了,随即又叹道:“这是我阿娘托钱家捎过来今年的新茶,刚泡上的第一壶便在这了。”
  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怅惘。
  谢愈知道,意姐儿这是想家了。
  虽说在京中的日子每日也是热热闹闹,但离家千万里,一去好几年,这几年里,和韩薇娘沈荣都只有书信联系,就连幼弟沈昭,他们离开时还是肉乎乎的胖团子,现下里也进学哩。
  想到这,谢愈便又倒上一杯,塞进沈意的手里,品味着家乡的滋味。
  沈意转动着杯子,慢慢将杯中茶水抿入口中。
  天色透亮,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声,突然一阵拍打声响起,却是鸟儿正在奋力飞过天空,岁月一片静好。
  咽下口中茶水,沈意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在心里压了多日的疑惑:“怎地今日皇爷又召你讲学,这都是这段日子的第几次了?”
  皇爷有兴致的时候,会召唤翰林院的翰林们,也不拘讲学,有时让他们吟诗作对即兴做赋也是有的,以前谢愈顶着新科状元的名头,也被召唤过。
  但是翰林院里翰林何其多,皇爷还是更习惯找那些老翰林们,前几年里谢愈面圣的机会寥寥无几。
  但自从六月里谢愈被皇爷召唤,即兴写了篇咏莲诗后,好似是入了皇爷的眼,短短两三个月里被召唤的次数数不胜数,现如今皇爷在翰林院里找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愈。
  一时间谢愈成了皇爷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也在这京城里有了自己名姓。
  沈意对此感受格外明显,作为状元夫人,她有时候也需要去其他人府里应酬一二,以前的时候她都是和赵澈的夫人结伴坐在角落位置,一场宴席下来,甚至都没有人关心她们到底是谁,而这段时间出去赴宴,位置好了不说,主人家也时时注意着递给她话头。
  然而,这等优待并未让沈意感到多么的高兴。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近谢愈的风头实在太盛了些,沈意也摸不清皇爷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没事的。”沈意心中的疑惑谢愈同样也有,但面对着紧张的意姐儿,他还是温和的安慰:“去岁里翰林院放了批大人出去,许是皇爷习惯的大人离开了,我便获得青睐了。”
  沈意双手抱住谢愈的脸,眉间的忧虑没减少半分:“但愿如此。”
  “意姐儿,你放心。”沈意的担心让谢愈心里暖洋洋的,自林娘子去了后,这世上唯一会牵挂着他的人,也只有意姐儿了。
  谢愈并非故意报喜不报忧,实在现在朝堂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目前的他尚且微不足道,只能任由有权势的人摆弄,倒也不必让意姐儿跟着担心受怕,不过好在不管上位者心里筹谋着什么,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中间博弈的棋子罢了,倒不至于有生命之危。
  沈意直直盯着谢愈的眼睛,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放开捂在他脸上的手。
  “不说这些事情哩。”沈意转身将做好的哺食端出来,手里盛着盘子,突然有想起了一件事情:“愈哥儿,过几日便是你的生日,今年是却是弱冠之年,这等大日子可得要好生庆祝一番。”
  “明日里我便去市场里,订上猪羊。”
  “对了,菜也得要最为新鲜的,每日早上背着挑子过来的那个小哥菜不错,我得让他多准备一些。”
  “帖子还是你亲手写罢?将你的同僚都请过来热闹热闹,前段时间书意阁里新出的请笺可好哩,我都去看过了,正适合你们写帖子哩。”
  谢愈拿起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见着沈意兴致勃勃的样子,痛苦闭上眼睛,终于狠心打断了沈意的筹划:“意姐儿,不用这么麻烦,我们俩在家里吃上一餐便也罢了。”
  什么。
  笑意凝固在脸上,沈意愣愣地看着谢愈。
  许是见谢愈前段时间太忙,沈意一直没有提过他的冠礼,他还在心里猜测过,意姐儿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沈意不声不响间,却在心里筹划了那么多。
  骤然叫停沈意的计划,谢愈心里不可谓好受,但形势如此。
  沉吟片刻,伸手将沈意压在椅子上坐实,这才小心着措辞解释:“这段时间皇爷召唤有点多,若是将我办冠礼的事情宣扬了出去,到时候来得人一多,没得让人说我不稳重,这种时候还是低调为好。”
  这个道理,沈意也懂。
  但冠礼一辈子也只有一次,是男子成年的象征,就算在金陵,寻常人家里,也会叫上亲朋好友热闹上一番,没成想谢愈成了状元,受了青睐,反而连冠礼都没办法过了。
  沈意早早的就想好了,虽然谢愈已经没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但自己一定要给他一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冠礼,为此心中将种种细节盘算了一遍又一遍。
  没成想,筹划着很是完美的冠礼,却尚未开始便宣告了夭折,沈意心里万分委屈,并不是为自己的心血白费而委屈,而是为了谢愈这等大日子也得几经考量而委屈。
  一时间心里酸软不已,捂着心口压制着心头的难受。
  原本最应该难受的谢愈,却依旧笑得很是好看,双手捧着沈意的手,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的眼睛:“意姐儿,来京城前夫子已经帮我取好了字,至于其他,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便够了。”
  沈意扭过去去,愤愤地哼了一声,借此擦去眼角的滴落的泪痕,心里却已经认同了谢愈的说法。
  但就算冠礼不能热闹,沈意也没打算将这糊弄了过去。
  很快,谢愈的生辰便到了。
  这一日正好赶上旬假,一大早,谢愈还在睡梦中时,沈意便蹑手蹑脚的穿好了衣服。
  “意姐儿?”谢愈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
  “还早哩,愈哥儿你接着睡,我去集市上买些菜回来。”沈意梳妆头发,柔声说道。
  “等等。”谢愈扶着额头坐起来,晃着头醒过神来,便也取上外出的衣裳穿上。
  “我和你一道去哩。”
  沈意本是心疼谢愈每日里当值辛苦,想让他多歇歇,既然谢愈已然清醒,那她也不阻止。
  这天沈意打算的,便是要去京城里最大的市集上采买一番。
  这市集在南城,较之将兵胡同有一段距离,每日天还没亮便热闹了起来,不仅肉菜,这天下间的物品都在此汇集,再新奇小众的东西都能能在此找到,若某物这集市上没有,那么整个京城里其他地方更找不到身影。
  京城的市集较之金陵截然不同,金陵的早市沿着秦淮河蜿蜒而来,水中的渔夫船娘卖着新鲜鱼虾,岸上农人屠夫卖着蔬果肉类,而京城的市集,却是方方正正很大一块,里面道路横平竖直的,每一部分都划分好了卖的是什么物什。
  沈意早已经想好了要买些什么,到了这个市集,毫不犹豫领着谢愈直奔目的地而去。
  新鲜的莲藕还沾着塘里的泥巴,削好的马蹄洁白如雪,空心菜青翠欲滴,苋菜暗红如霞,干果铺子里摆着晒干的桂花,茶叶摊里茉莉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些南地的菜,在京城里价格都格外的昂贵,快马加鞭从南方送来,本来也就是为了满足南边官员的口腹之欲。
  即使是沈意也舍不得买上太多,日常饭菜更多的也是北地的果蔬罢了。
  这次谢愈的生辰,沈意干脆将市集上能见到的南地菜,全买上一些,立志做上一顿地道的金陵风味。
  又找摊贩买上鸡鸭猪羊,沈意终于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谢愈一直任劳任怨地跟着她的身后,看着沈意伶牙俐齿地和商贩讨价还价,然后再默不作声地将买好的东西拿好,继续跟着沈意前往下一个摊贩。
  待谢愈手上已经拎满了大包小包,再没有空余地方,沈意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这市集占地颇大,南边的东西放着的位置又不在入口,这一路逛下来,已经离入口很远,沈意打量了番距离,便也没有原路返回,反而迈步走向了舶来品的区域,穿过舶来品区域,便到了另一条大道。
  舶来品这个地方,人就更少了,虽说官家没有明着海禁,但像大太监下西洋这样的事情也是再也没有,倭人时不时的在沿海地区侵袭,现在去海外的船只越来越少,带回来的东西也愈发珍贵,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海外的香料、珐琅、玻璃这些真正珍贵的物件,尚未到陆地便被人预定了下来,会流落到这个集市上的,更多的是相对没有那么精巧,高门大户没有看上的物品,但就算是这些东西,价格也是十足的昂贵,若说南方的新东西,普通人家咬咬牙还能买上些尝鲜,这舶来品,却必须得有非同一般的家底才掏得起银钱。
  也因此,市集上的这个区域,富商巨贾踏足较多。
  但国人有句话,叫来都来了,秉承着这个心态,沈意穿梭在舶来品去区,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东西。
  还别说,真让她看见了一些后世里熟悉的物品,例如怀表,又例如珐琅盒小镜子,诸如此类,当然从工艺上来看,并没有上辈子见到的那么精巧,当然了,毕竟巧夺天工的那批东西,都被送入了皇家或者高门的库房。
  但饶是这种做工在沈意看来,仅仅一般的东西,商贩报出的价格也是令人咋舌。
  顺着再往外走,和其他摊贩上摆着各色精巧物品不一样,最外围的一个摊子,只铺了一张皱巴巴的布,上面放着一些还沾着泥巴的东西,奇形怪状的,本来舶来品这地儿来的人就少,走到这边的人也对着脏兮兮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不感兴趣,全部绕开了这个摊子。
  只有沈意在这摊贩前驻足。
  “这位娘子,我这儿都是好东西,货真价实从海外带回来的,绝对不是自己做了挂上海外的名头骗人。”守着摊子的人一脸的络腮胡,看不出年岁。
  他们船上的东西在这里摆了一些日子,已经卖的七七八八,现在就剩下这么点谁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还是在船舱里翻找出来的,大概是中途补给的时候夹杂了上去,船老大靠着满船的货物挣得盆满钵满,也没指着这些东西挣钱,只是既然有着海外物品这个噱头,便也将这些摆了出来,碰着运气看是否有人想要罢了。
  但船老大也没在这些东西上多费心,自己拿着银钱倚红偎翠去了,指了个老实的伙计看着摊子罢了。
  这伙计倒也实诚,觉得既然船老大交了这任务给自己,便是一份责任,在这里摆了摊子好几天都没有驻足,好不容易见到有小娘子感兴趣,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招呼开去。
  “这是什么东西哩?”着摊上的东西,在沈意眼里就是奇奇怪怪的泥土疙瘩,引来她驻足的原因也在于此,实在是这个摊子上摆着的东西格格不入。
  听见沈意的询问,伙计赶忙拿起一块粗麻布,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土疙瘩使劲搓了起来。
  泥土簌簌落下,被厚厚泥土覆盖的东西逐渐露出原貌。
  随着伙计手上的动作,沈意的呼吸越来越缓,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到最后,沈意几乎是秉着呼吸等到伙计将这东西清理干净。
  伙计将土擦干净,又将手上的灰土在衣服上蹭干净,这才双手捧着,将东西递给沈意,挠着头老实交代:“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哩,在船舱里找到的,估摸着是番邦那边雇的人买的东西。”
  举起手将手上的东西放到眼前仔细观察,阳光透过指缝将没擦掉的泥土斑点都映衬出来,沈意洁白纤细的手稳稳抓住这东西,丝毫不嫌弃肮脏,泥土逐渐染黑了沈意的掌心,谢愈看得皱眉不已,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沈意:“意姐儿,你将放我手上,仔细弄脏了手。”
  但这时的沈意,却已经没有心思听谢愈在说什么了。
  这个时代的人不认识,但是有着上辈子记忆的沈意认识啊,这个东西,不就是传说中的冬日伴侣,红薯么。
  在金陵的时候,家常主食是大米,没见到其他,沈意也没觉得奇怪,但到了北地,主食也只有黍麦等物,后世里广受欢迎的玉米红薯不见踪影,沈意还诧异了番,这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都还在遥远的番邦,没有传过来。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种类么?”沈意的兴奋肉眼可见。
  谢愈默默地将帕子放了回去,也拿了一个研究起来,但任他怎么看,都想不出沈意如此兴奋的原因。
  “有。”伙计憨厚地应声,又在这堆泥土里扒拉一番,翻出一个更小土疙瘩,拿着粗麻布又擦起来。
  很快,这个土疙瘩也擦干净了。
  沈意瞪大眼睛,这东西她就更熟悉了,这却是一日三餐的好伴侣土豆呀,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摊子里居然还藏着这等好东西。
  摊子上的东西不多,若将土全部擦去,剩下的就更少,沈意看了一眼,忍者激动,冷静地问道:“这东西卖什么价格。”
  伙计招呼沈意,也是这摊子实在无人问津,不然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娘子,他是万万不敢想着这又是泥又是土的东西卖出去的,谁想到这小娘子竟然还似模似样的问起了价格,遂心中惴惴地按着船老大的吩咐报了价格。
  皱着眉思索了番,这伙计报出的价格,已经足够买下谢愈手里提着的这些南货,但和其他摊贩上的舶来品相比,倒也是便宜的。
  “这些我都要了。”沉吟片刻,沈意还是花着大价钱将摊上的东西全部纳入囊中,并请这伙计送去将兵胡同。
  这伙计也没想打真的就卖了出去,立时磕巴也不打地用摆摊的布将东西全部包起,二话不说的往沈意说的位置去了。
  等待沈意和谢愈到家,伙计已经在家门口等着,待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谢家院子里,沈意又将余款付清后,这才傻笑着离开。
  “意姐儿,这是什么?”谢愈拎起那个被伙计擦干净泥巴的东西打量着。
  “这可是好东西,具体是什么日后你就知道哩。”沈意却只神秘地说上这么一句,换来谢愈包容的笑容。
  “行啦,寿星快去歇着哩,等着我一展身手。”沈意将谢愈推进室内,自己换上家常的衣服挽起袖子便去了厨房。
  刚进去没多久,却只见谢愈也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跟了进来。
  “你怎么来哩?”以为谢愈是有什么事情交代,沈意停下手里的活计。
  “这火就让我来烧罢。”谢愈径直走去灶膛前,火折子点燃引子,将火生起。
  诧异了一瞬,见着被火光映照着更显清俊的侧脸,沈意忍不住笑出声来,挥舞着菜刀的手愈见轻快。
  肉馅和荸荠和着揉成丸子,在清汤中煮至定型;莲藕和排骨在砂锅中炖煮,吸满肉汁的味道;鸭子在烤炉里烘烤,表皮透出漂亮的金黄色;羊肉在炒锅里爆炒,在火舌下散发出阵阵香味;江鱼在蒸屉上熏着蒸汽逐渐变色;最后再在翻炒的空心菜里撒上蒜蓉,红苋菜的汤汁染红米饭,两个人的生辰宴也就准备好了。
  再温上一壶好酒,沈意执壶将两人的酒杯倒满。
  柔夷般的手拿着白瓷的酒壶,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更白,谢愈被这番景象迷了眼神。
  酒至杯满,沈意端起桌上的酒杯,曼声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随即双手持杯,慢慢将杯中酒饮尽。
  沈意刚开始吟唱,谢愈便坐直了身子,待到听完整首词,谢愈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震撼,颤抖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女主终于表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