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天大的便宜掉到头上,谢家族老们自然不能放过。
  从谢愈家回去后,老态龙钟的族老们重又聚在祠堂里,没有理会族长青红交错的脸色,丝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事情定了下来。
  谢族长既然找到谢愈要代他打理免税田,自然是有走投无路的农户找了过来,且这些农户人数还不少,谢家族老们将偷奸耍滑的剔出后,和剩下的老实肯干的农户签订了契约,又找人将祠堂旁边放杂物的屋子清空,重新铺好屋顶修缮门窗,将这半废弃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随即敲锣打鼓召开全族大会,对着族人宣布年后谢家便也要自己的私塾,私塾先生是谢愈特特请来的秀才老爷。
  这秀才老爷却是谢愈的同窗,离考举人还差些火候,需再苦读上几年,然而这同窗家境贫寒,急需银钱填补家用,便受了谢愈的邀约,当起了谢家私塾的先生,自然,谢愈应承了他可以随时写信给自己,两人探讨学问。
  这背后的事情谢家族人并不知道,但就凭谢愈请到了秀才老爷来教族里的孩子,便足以让人感激涕零,以前这种秀才老爷,都是地主家儿子的先生,哪有他们这种人家的份哟。
  一时间群情激动,七嘴八舌的和谢愈表达着自己的感激,谢愈应付完这个叔伯,又要应付那个兄弟,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族老们看着小辈们高兴的样子,干瘪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等了一会儿,让诸人宣泄了内心的激动后,谢三老爷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咳咳。”谢三老爷咳了几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再宣布最重要的一件事:“愈哥儿献出了免税田的收益,资助族中学子读书,凡是族中七岁以下的孩子,无论男女均能免费入学,以三年为限,若有天赋,族里将继续供着科考。”
  谢三老爷毕竟年岁大了,讲话的声音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的中气十足,但这话却仍然如惊雷般劈到每个人的头上,人人都震惊不已。
  江南地界文风格外昌盛,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都将小孩子送去私塾,认上几个字,但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更别说若想继续读书科举,花费更是不可想象,能将一家人掏空,对于寻常的人家,更多的是举全家之力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这都是好的,毕竟科举何其残酷,更多的人家,举全家之力甚至都供不出一个读书人,家里为了这些事情闹得鸡飞狗跳的也不在是少数。
  谢愈大手笔的将免税田收益捐给族里,并制定只能用于族学,支持族中孩子读书,这等胸襟和见识,确实让人折服,就算他提出不论男女都得入族中私塾,考虑到他的贡献,也没人质疑。
  更有那些带着孩子的寡母,唤作珍大嫂子的,当即就给谢愈跪了下来:“愈哥儿,我家兰哥儿若是有了出息,这一辈子我们母子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唬得谢愈手忙脚乱地想将寡嫂扶起,又碍于男女大防,踌躇着不敢伸出手去,还是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沈意走了上来,笑盈盈地将珍大嫂子扶了起来。
  一时间,谢家族人纷纷聚了过来,男人们和谢愈勾肩搭背,说得好不热闹,女人们也围着沈意,说着恭维的话语,就连谢族长的儿子儿媳,也加入了这些人群,徒留谢族长和他夫人在人群外,体会着从没感受到的冷清,扯着嘴角都笑不出来。
  凭借着族学,谢愈成功的收服了谢家族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的心,沈意进族谱的事情,在族老和族人的支持下,自然没有半点阻碍。
  除夕当晚,祭祖过后,由几位族□□同打开祠堂大门,行礼祭祀过后焚香净手,将族谱请出,围着族谱念上一段祀词后,谢三老爷挽起袖子,拿上好的湖笔蘸上金墨,在谢愈名字后一笔一划地郑重协商:“妻:沈意。”几个字,从此沈意便彻彻底底成了谢家妇。
  正常祭祖不让妇人进入,但这次是要将沈意的名字写上族谱,便特特准了沈意参加祭祀,望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陌生的族谱上,沈意心头一阵恍惚,祠堂的屋顶高悬,但她总觉得屋顶下的地方黑黢黢的,好似怪兽在长着大嘴,随时准备将她吞噬。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年的除夕,还是圆满的过去了,沈意在这一次过年的操持中,实实在在感受到作为一家的主妇,在过年的时候需要做些什么,每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还需要做些什么,好在有着韩薇娘在一旁指导,纵使磕绊,礼节却也分毫不乱。
  从祠堂出来,谢家众人打着哈欠纷纷回家,此时夜已过半,新的一年已然来临,织染巷子离谢家族里有段距离,走出祠堂大门,才发现天已落雪,大片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发出O@的声音,而这份动静被烟花鞭炮声掩盖几不可闻,唯有雪花划过耳畔,耳垂感受着这份冰凉,才能听到一丝微不可闻的声音。
  在这漫天的风雪里里,沈意和谢愈手拉着手,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烟花盛放在空中绽放出最后的芳华,在这流光溢彩中,两人的手越牵越紧,路边的灯笼璀璨夺目,散发光芒照着谢愈和沈意,拉出颀长的影子,在这灯笼的照射下,两个细长的影子越靠越近,逐渐交融,而影子的主人牵着手从巷头走到巷尾,发上肩头染上薄薄的雪花,好似牵着手从年轻走到年老,两人携手走过了这一生。
  除夕过后,日子便好像按了加速键,谢家长辈家和沈家拜过年后,离谢愈上京的日子便愈发的近了。
  金陵去京城,最舒适与方便的方式,便是先坐马车前往镇江,然后从镇江换船一路北上,过徐州、聊城、天津,直抵通县,到通县后再下船乘马车,进入京城,谢愈还是举人,所搭乘的船只过运河时甚至不用交钞关费,是船家最想要的乘客。
  奈何,春闱春闱,既然叫作春闱,那会试肯定是在春天开始,谢愈离开金陵的时候天尚冷,秦淮河里都有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子,愈往北走天气冷得愈发厉害,运河里更是冻得没法行船,因此谢愈的上京,采取的方式是马车。
  谢愈和沈意早已商量好,这次科举沈意陪着谢愈进京,一是谢愈从没离开过金陵,沈意又非寻常女子,两人一道上京还能有个照应,这种照应绝非同窗能够给予的,二来早在韩薇娘拒绝谢族长夫人送婢女时,便已发话沈意会随着上京,沈意何等仔细,自是不会在这方面留下话柄,三呢,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沈意发自内心的愿意走出金陵,感受更广阔的天地,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这个时代里,女孩儿的束缚本就很多,能亲眼见识这个世界这对沈意是绝佳的诱惑。
  随着进京日子的逼近,沈意也愈发忙碌了起来。
  先是和谢愈仔仔细细地讨论着一路上途径的地点,可能会遇上的事情,又拿着笔将应对方案一一写下,并在纸张将想到的,可能会用上的物品列出,走过金陵的各个店面终于将清单上的东西准备齐全。
  退烧药、清热药、解毒药、风寒药、外伤药,沈意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资源有多么匮乏,更别说这一路上走过去还得经过很多无人地方,若在半途中生了病,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银子都没地方花。于是找到城中的医馆,花了大笔银子将各种功效的药丸子买上许多,密封在瓶子里,放入了上京的行李之中。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准备一路上的吃食。
  蛋清倒入撒上盐的面粉,和着新榨出的油揉好,在空气里慢慢的发酵,擀成面皮,经过沈意的巧手调弄,面皮被做成细长的面条,沾上淀粉的面条团起,放入油锅中慢炸,可口又能保存的面饼便做好了。
  再开锅倒油,做上油焖茄子丁,焙炒萝卜条,烤白菜,切得碎碎的放在罐子里,再在罐子口倒上一层油封上,尽力延缓这些路菜的期限。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沈意完成了两人行李的打包。
  谢愈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忙着和昔日里的同窗辞行,去周举人家里聆听教诲,当然最重要的,还得分出一丝心神关注谢家私塾的进度,催促着族中的孩子早日入学。
  就这样,沈意和谢愈分工做着自己的事情,终于,出发的日子快要到了。
  这次收拾东西,沈意秉承的原则便是轻车简行,衣物被褥够用便好,更多的空间腾出来放着药材、食物以及谢愈的书本。
  饶是这样,待东西全都放上后,一个马车车厢也被放得满满当当。
  好在沈意早有准备,找上了叶宝珠家的车队,叶宝珠这一年也嫁了人,嫁给了金陵城里另一个豪商钱家,钱家是行商出身,自家便有多支商队穿行在各地,每支商队里都有训练有素的护卫,很是能保证安全。
  在自家的商队里加上两个人对叶宝珠而言简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更别说加上的人还是新科解元,跟着这举人老爷一道走,是可以入住官府驿站的,钱家商队的人实际上占了可大的便宜。
  金陵毕竟是旧都,在金陵城里甚至还有着一个小六部,从金陵往京城的消息折子人流不断,官家在上京途中修了很多驿站供这些人休息,但是,士农工商,按照商人的地位,这驿站里是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的,只能风餐露宿席地而睡,每次行商都很是吃了些苦头。
  带上谢愈,旁的不说,驿站里的热汤热饭和遮身的房间便很能让人满足。
  马蹄扬起,拉动马车走到钱家货仓,钱家商铺的人正在热火朝天的装着货物,钱家商队的领队走到谢愈面前和他沟通接下来的行程。
  不舍得沈意离开的韩薇娘和沈荣也跟了过来,韩薇娘拉着沈意的手谆谆叮嘱,生怕自己说漏了哪句话。
  “阿娘,放心哩。”沈意的眼眶也泛起红晕,但还是努力扬起笑容,温软地安慰着韩薇娘。
  “意姐儿,在外面不开心了,就家来,我和你阿娘在巷子里等你。”沈荣这么一个大男人,这么一句话也分了好几次才说完,说着,又往沈意手里塞上张银票。
  就连沈昭,懵懵懂懂的知道很长时间见不到大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沈意的腰不撒手。
  尘土飞扬,远远的听见马蹄声响起,又是几辆马车到来。
  车帘掀起,却是叶宝珠和李慧娘赶了过来。
  叶宝珠和李慧娘这年里都嫁了人,原先的少女发髻挽成了妇人样子,增添了几分丰润,行走间摇曳生姿,已不再如小女孩般青涩,但见着沈意,眉眼间还是流露出少女的喜悦。
  “可算赶上了。”李慧娘从马车上跳下来,着急忙慌的跑向沈意:“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要过来,谁知道临出门又看了大夫,一折腾便到了这个点。”
  沈意心下一惊,忙问道:“慧娘怎么哩?”
  “没什么大事。”李慧娘脸一红,凑到沈意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沈意震惊地看着她的肚子,按下心下复杂的情绪,连声道喜,李慧娘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溢满母性的光辉。
  叶宝珠诧异地挑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一如既往的高傲,直到沈意和李慧娘说完话,走到叶宝珠跟前,她才叹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沈意只笑眯眯地道:“很快便会回来哩。”
  叶宝珠神色复杂地看了半晌,上前一步轻轻抱住沈意:“意姐儿,你一定要好好的。”犹豫片刻,还是将一个盒子塞到沈意手上:“若你能见到芳娘,便帮我带声好罢。”
  马鞭挥起,铃铛声响,马蹄向前,沈意就这样在亲人朋友的目送下,开启了新的路途,掀开窗帘频频回望,金陵的城门还是越来越小,此时的沈意还不知道,以后的很多年里,对于金陵城而言,她成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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