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谢愈喃喃自语,念叨了两句,倏地抬头看向沈意。
  “你是说?”谢愈好似也想起了什么,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意。
  沈意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沈意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谢家族长小动作不断,那么必须想办法按下他的小心思,要不然凭借着他那只图眼前小利的浅短眼光,以及对自己决策正确性的迷之自负,一个不注意,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因此,必须要将谢家族长按下来,他不是喜欢用宗族孝道压着愈哥儿么?但谢家族里比他辈分高的人也不是没有,那些族老们之前不吱声只是因为没有影响到自身利益罢了,仔细筹谋一番,不怕不能打动他们,借着族老的名义将族长辖制住,让他本本分分做事。
  若是族长还如以往一般阳奉阴违,那也不怕,想到这,沈意的眼里露出寒光,若族长不老实,那就换个人当这族长,虽然麻烦了些,但也不是毫无可能。
  沈意的点头肯定了谢愈的想法,他突然从小榻上起身,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衣袖摆动间带起一阵的凉风,黄泥小炉里的炭火已不见明火,覆盖在碳灰上安静地散发着热量,被他走动带起的风一吹动,木炭上又起了红点,望着明明灭灭的炭火,谢愈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绝佳主意。
  谢愈并不傻,能在科举上出头的人,谁又没几分真本事,智谋心计都堪称顶尖,在沈意提出这个想法之前,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思索过,不过是限制于固有思维罢了,当沈意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指出了一条从没有人想过的途径后,谢愈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想出了完整的计划。
  “意姐儿,我们这么做。”右手握成拳头,重重锤在左手掌上,谢愈重又坐回小榻,将头凑到沈意面前,和她嘀嘀咕咕的商量起来。
  沈意和谢愈头靠着头,白皙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如玉的光芒,认真地倾听着谢愈的计划,时不时地还补充上几句,将计划更加完善。
  就这样,两人慢慢地将粗略的想法补充完整,最终形成一份格外细致的方案,说道最后,同时长吁口气,抬起来来四目相对,眼眸中都是跃跃欲试。
  此时已是深夜,只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制定好计划后,原先被那股情绪支撑的精力褪去,终于感受到疲累,这才双双携手入寝。
  事不宜迟,第二日一早,谢愈便按照商议好的计划行动起来。
  湖笔蘸上徽墨,在素笺上写下一份份邀请,又亲自将这些邀请送去了谢家族老家中,郑重严明有事关全族的要事相商,请族老和族长相议。
  若是一般人,突然这么大咧咧的送上帖子,谢家族老也不会搭理,但谢愈作为少年解元,在族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故所有的族老都一口答应,唯一能猜到几分谢愈要说什么的,也就只有谢家族长,他看着谢愈软和的姿态,想着他终于想明白,拉着族老们说和,让他媳妇能进祠堂,遂愉快地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帖子上的日子,这一日天爷足够给面子,大大的太阳高悬空中,给大地洒上光和热,驱散金陵城里冬日的湿冷。
  沈意早已将院门大开,趁着天气好,连堂屋里厚重的门板和窗户也全部敞开,等候着谢家族人的到来,暖和的日头透过雕花门板窗枢照进来,金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也洒在沈意精心准备的糕点上。
  辰时末巳时初,族老们便在家里小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到了谢家,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谢愈迎进了家门,在堂屋里按照年岁分主次坐好,至于小辈们,则是站在椅子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谢家族老还剩九人,是谢家族里辈分最大的几位长辈,虽说不是长子嫡枝,没能得到族长的位置,但凭借着辈分,在族里说的话也不容小觑。
  待到年岁最大的族老也到了后,谢家族长终于姗姗来迟。
  谢族长一进门,便忙恭敬地行礼,嘴里一迭声地道歉:“真是该死,我来晚哩,让各位叔伯久等,本来我早就出门了,愈哥儿的事情,怎么也不能耽搁,谁知道刚出家门,便遇上了涵哥儿家里日子过不下去,拖家带口找我讨主意,这都快到腊月,小孩子还穿着单衣,看着真是可怜,我找了些米面和布料给他们,这一下子就把时间耽误了。”
  这一番话下来,族里的长老都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原本对于谢族长来迟,让他们等待的不悦也不复存在,更有族老眯着眼睛想了想,摸着花白的胡子说了句:“涵哥儿是个可怜的,你这族长是得多关照些才行。”
  沈意冷眼看着谢族长八面玲珑的交际,默默的添茶倒水。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来这的目的,年岁最张的谢三老爷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看向谢愈:“愈哥儿,我们人都齐了,有些什么事情,现在说哩。”
  谢愈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遍腹稿,被谢三老爷叫到,也不紧张,三两步走到堂屋正中,对着各位族老行礼,就连族长都没有漏下。
  躬身行礼后,谢愈便挺直了腰板:“这次劳各位大驾,是有一件大事请示族里的意见。”
  谢愈这份郑重其事的样子,激起诸人的兴趣,他上门送拜帖的时候,只说有要事相商,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却丝毫没有透露,不说族老,就连伺立在身后的后辈,也好奇地等着谢愈的下文。
  “前些日子,族长将我叫去,说族里想着帮我打理考中举人后的免税田。”
  这话刚一出口,原本耷拉着眼皮,好似已然风烛残年的那些族老们,迅速看向族长,眸光如利剑般刺了过去。
  作为谢家族老,他们自是知道谢愈父亲和族里闹翻的根本原因,虽说在他们看来,谢家族长做的这事说不上错,谁家不是靠着这些手段让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的哩,但是谢家大郎不能接受,举家搬走,虽说外人还觉得谢家出了秀才了不得,但他们自己却深知,这秀才的好处他们却半点没有沾上。
  好不容易旧事过去,谢家大郎又去了这么些年,再也没人提起,谢家终于又出了个读书人,甚至还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这种时候谢族长居然又提起这个事情,真是蠢到家。
  但蠢归蠢,但还是得想个主意将这事囫囵过去,不能让愈哥儿和族里离了心。
  正当族老们酝酿说辞的时候,谢族长却顶着众多要杀人般的视线,率先说道:“是哩,愈哥儿那日里说要好好想想,今日这是想明白哩?”
  谢愈沉吟片刻:“想明白哩,不用族里帮我打理。”
  谢族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咬紧牙关腮帮子被顶得格外凸出,他在这之前一直认为谢愈会想明白,毕竟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一件事情,为了拿捏谢愈,还故意最后一个到达,万万没想到谢愈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气氛瞬间凝滞,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被打破,谢三老爷放下手上的茶杯,慢吞吞打着圆场:“愈哥儿,谢族长许是言辞不当,但你很快便要上京,这会试万不能分心,家里这些田地,族里帮你打理也是好心。”
  话音刚落,另一个族老立即接上:“是哩,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当用,保准帮你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谢愈认出来后面说话这人是族里性子最直的九老爷,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又被族长打断:“愈哥儿也不知受了谁的拾掇,心里竟是疑起了族里不成,我这打理你的免税田一分好处也得不到,要不是看你年岁小,怕你为难,也不会提出这件事情,你当我愿意劳心费力么?”
  愤愤不平地将这一长串话说出口,谢族长脸涨得通红。
  谢愈心知肚明,见他年岁小难打理是真的,至于谢族长能不能得到好处,这却是见仁见智。
  但,谢族长这么激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愈依然温润的笑着,温声说道:“族长误会哩,我的意思是,族里不用帮我打理免税田,我将这免税田的指标献给族里,田地的收益都给族里使用。”
  这话一出,简直石破天惊,谢三爷手上的茶杯被打翻,茶水顺着案桌流向衣服也不在意,谢九爷更是刷地站了起来,声如洪钟:“愈哥儿,你可说真的?”
  其他一直没有表态的族老,纷纷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唯有谢家族长,愣愣地看着谢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谢愈点头肯定:“自是当真。”
  不等谢族长反应过来欣喜,谢愈又接着说道:“但是,我有几点条件。”
  谢三老爷颔首,示意谢愈接着说下去。
  “我不管这免税田族里给谁种,但有一点,不能收过高的地租,不能巧立名目夺取农人的田地,无论如何得给农人留一条活下去的路,万不可逼至卖儿鬻女的田地。”
  听着谢愈意有所指的几句话,谢族长脸上一阵阵的热,被臊得通红。
  几位族老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谢三老爷沉声说道:“放心,这点我应,这些事情绝不会发生。”
  谢愈握了握拳,说出了第二个条件:“第二,这免税田的收益,不许挪作他用,我要在族里设一个族学,免税田的收益只能用于族学,若有学业优秀但家境贫寒的学子,凭着这些收益,总是能供出来的。”
  若说谢愈刚提出要把收益给族里,族老们还崩的住,等到族学这话一出,族老们再也镇定不住,谢三老爷迅疾地走了过来,抓着谢愈的手:“愈哥儿...”后面的话激动地说不出来。
  是的,这就是谢愈和沈意商议后的决定,虽说这两百亩的免税田收益不少,但是一来他们年后便要上京,自己没有精力打理,实际上是得不到的,二来这免税田被谢族长盯上了,也不知道他会使出多少手段,谢愈的目标是要科举做官,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谢族长纠缠,既如此,干脆将收益全拿出来,为族里开个私塾,资助族里的孩子读书。
  孩子才是一族的未来,这样族老们自会站出来,不让族长乱来。同样的,这收益献给了族里给族中小孩读书,家家户户都能得到好处,众人会自发的盯着族长,避免他中饱私囊,族长在这收益里插不进去手,得不到好处,也就不会再想着打什么坏主意,最重要的是,独木难成林,若谢家族里的孩子真的有天资聪颖的,能读出名堂来,以后也是谢愈的帮手。
  这简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没看见就连站在族老身后的小辈们,也激动地脸都红了么。虽然现在日子殷实,每家的小孩多多少少都能识上几个字,但再往下读下去,开支却少不了,很少有家庭能支撑下去,谢愈这一举动,直接给每家的孩子留下了一份希望。
  谢愈认真的点头,庄重地表示自己并非说笑,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书:“既说出来,我自不悔,这是契书,我已签好字,若都同意,那请各位族老和族长也签上名,只有一点,若我知晓未如约定,这地我将收回来并请县衙的老爷做个评断。”
  谢家族老心里一惊,但族学的诱惑还是更大,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签上名字,心下盘算起来,回去如何将谢族长架空,换上听话的人主事,这事万不能再出岔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