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示意,巡逻的兵丁迈步过来,拿着白纸和胶水,谨慎地将答卷糊明后,收了回去。
  是的,虽然这个比试就这么几个人参加,但流程和县试相比,并无二样,不仅现场糊名,卷子收上后还有专人誊抄,就为了防止笔迹带来的影响。
  “嚯,这小子居然交卷了,够狂的。”人群中隐隐传来骚动。
  “不一定,也说不定是自认不如认输了,他才写多长时间哩。”又有人议论。
  沈意相信谢愈并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却有把握才提前交卷,听人此言,不由反驳道:“答题水平和作答时间有关系么,按你这么说,科举考试直接录最后出考场那个人不就行了么。”
  被反驳那人脸上过不去,冷哼道:“牙尖嘴利,那我拭目以待这小子的答题水平了。”
  沈意骄傲地笑了:“那等着吧。”
  谢愈交完卷,也没有做其他动作,而是靠着考棚闭目养神,任时间流逝。
  渐渐地,赵澈交卷了,其他人也交卷了,计时香燃烧到了尽头,铜锣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比试正式宣告结束。
  谢愈走出考棚,见周举人已经离开,便没再去书案处。
  顺着广场往前走,人群尚未散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谢愈过滤了繁杂的场景,眼中只有站在路尽头笑得明媚的女生,只听见她含笑发问:“愈哥儿,可是饿了。”
  谢愈呆怔半晌,愣愣点头。
  沈意轻盈跑上前,拉过谢愈的手,走出人流:“早就在醉乡阁点好菜了,就等你了。”
  醉乡阁里,林娘子早已点好了菜,等到谢愈刚到,正好可以上菜了。
  坊间传言,没有一只鸭子能够走出金陵城,金陵城的人对鸭子的喜爱,真是有目共睹的。
  盐水鸭、鸭血粉丝、卤鸭杂,再加上鸭汤白菜,一桌子的菜里,鸭子占了一大半。
  “愈哥儿累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垫垫。”韩薇娘爱怜地说着。
  谢愈和沈意在空座上坐下,等到长辈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后,两人才动箸。
  鸭子在湖中游动,以稻谷、鱼虾为食,待长至五斤,便可送上餐桌了。
  不大不小的鸭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花椒和白盐倒入锅中,反复炒热后,来来回回擦上鸭子的全身,静待一个时辰后,放入祖传的清卤再卤上那么一个时辰,待鸭身上的盐分全部去除,鸭肉入味后,便可挂起晾干了。
  及至上桌前,从竹竿上将鸭子取下,放在香料水中煮上那么两三盏茶的辰光,大大的竹筷不断翻动,待香料全部入味后,盖上锅盖闷上那么一会儿,待放凉后拿着刀那么一切,皮白柔嫩,肉色微红,这就是顶顶好的盐水鸭了。
  沈意第一筷便伸向了盐水鸭。
  饱蘸了卤水和香料的盐水鸭入口的一瞬间,沈意惬意地眼睛都眯了起来,细细咀嚼,口中的鸭子肉质鲜美、肥而不腻、所有调味都恰到好处,在味蕾里完美调和,真不愧是百年老店。
  谢愈到底年轻,心里还是记挂着结果,对着一桌子的菜也没甚胃口,草草吃完后,见沈意吃得起劲,便换上公筷,为她布餐。
  一时饭毕,漱口后两家人便相携着去了夫子庙,等待着成绩。
  为了让人心服口服,王恒特意下了帖子,以他名义将教谕请了过来,不仅是出题,更有甚者是请教谕分个高下。
  趁着教谕等人用着午食,糊名的考卷已经誊抄完毕。
  教谕取来云片茶漱过口,便将考卷拿开翻阅。
  拢共就那么几个人比试,教谕自是翻得格外快。
  别看教谕好似没有实权,唯有清贵,但能成为教谕,特别是金陵城这种文风昌盛的旧都教谕,一般的同进士都是办不到的,必然是学业水平极为扎实的人,才能担得起这个位置。
  因此教谕粗略一看,就知水平。
  这些文章,说起来倒真是不错,毕竟都是金陵城里素有才名的人,无论哪一份,通过县试都绰绰有余,但是,要让说哪份格外突出,倒也没有。
  教谕这么想着,将正在看的这一份放在了一旁,和前几份相比,这份倒更加言之有物,要没有更突出的,这份可为魁首。
  手伸向了最后一份,翻开一看,不由眼前一亮。
  眼前的文章洋洋洒洒,论点清晰,表述明确,以“圣人直折其非焉”开篇破题,对“媚奥不如媚灶”说法,以“其然乎,其不然乎,当必有以辨之者,何贾乃以所谓诘夫子哉?”亮出自身立场,毅然以“辩之者”自居,通过说理既抨击了王孙贾的要害,又巧妙的为孔子进行了辩护,最后以“其在王孙贾,阳为圣贤蛊其惑,阴为权门树其私,而在夫子,显为一己存直道,隐为万世正依归。”结尾,既合乎儒家之义理,又力道十足,言之有理,言之有据,十足的酣畅淋漓。
  爱才心起,教谕顾不得其他,首先将这人的五言六韵诗翻了出来。
  只见纸上写着: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好!好!好!”教谕连说了三声好,连茶杯都忘了放下,走到广场将人都召集了过来。
  王恒、程通和周举人站在第一排,五位考生在第二排,更远之处便是看热闹的人了。
  很多人午间连家都没回,就等着这新鲜的结果。
  “汝等文章,我均已阅,实是文采飞扬。”教谕捋着胡须,肃容说道。
  听教谕言,几位考生极为得意,尽量崩住神色等待最后的结果。
  得意、期待、紧张,重重神情混合,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扭曲。
  谢愈仍然沉静垂眸,不悲不喜,让教谕也不得高看一眼。
  “结果已经出来,我手中之卷堪为魁首,现撕开糊名,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连王恒和周举人都不由将视线投了过去,程通更是手往前伸,恨不得自己上手。
  教谕取出小刀,轻轻将糊名纸裁开。
  金陵谢愈几个字赫然入目。
  “此次魁首,为金陵谢愈。”教谕举着考卷高声宣布。
  一声又一声,传入众人耳朵。
  “魁首是金陵谢愈。”
  “谢愈是谁?”
  “那个十岁的稚童夺魁了。”
  “赵澈怎么会输。”
  “我赌赢了。”
  成绩一宣布,如同水溅入油锅,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林娘子也听见了,欢喜地快昏了过去,从人群中挤着往前走,韩薇娘叫都叫不住。
  沈意赶忙说道:“阿娘,我去照顾干娘。”
  见韩薇娘点头后,忙跑上去扶着林娘子往谢愈那儿走去。
  至于其他,周举人清J的脸上难得露出喜色,王恒沉着脸陷入思索,而程通,程通忍不住地惊呼:“怎么可能?”
  “程院长有何质疑不妨直说。”教谕不悦地看了过去。
  “这,我自是没有质疑。”程通胖乎乎的身体弯成一团,像一个大大的四喜丸子,谄媚地笑着:“鄙人只是惊讶这谢愈年岁尚幼,却能为魁首。”
  教谕脸色缓和,对着诸人说道:“谢家郎君何在。
  谢愈跨步向前:“学生谢愈,拜见教谕大人。”
  见眼前小儿年岁尚小,但眼神清明,文章更是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尽显少年意气,教谕点头赞道:“文如其人,谢家郎君前途不可限量。”
  听了教谕的夸赞,谢愈镇定地行礼道谢,而不远处的林娘子,早已泪流满面:
  郎君,你听见了么,教谕大人说我们愈哥儿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了。
  教谕再对众人勉励几句,便率先离开,王恒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跟着离去,只剩程通带着蔫头耷脑的学子收拾着东西。
  “且慢。”正当程通等人要走的时候,谢愈和沈意同时说道。
  “还有何指教?”程通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赵兄,得意楼。”谢愈淡淡吐出这几个字。
  赵澈闻言望去,只见谢愈淡淡地看着自己,而沈意正狡黠地眨着眼睛。
  一时间脸上便如同打翻了调料盘,红的青的黑的绿的混在一团,神色变了又变,还是咬牙,在程通纳闷的眼神中走到周举人面前,深鞠一躬道:“周夫子,是学生孟浪了。”
  周举人不发一言,得意楼的插曲,沈意早已悉数告知,他对这种狂妄的年轻人,属实没有好感。
  赵澈接着说道:“是我夜郎自大、坐井观天,见识浅薄,不由口出狂言,实在对不住您,请您原谅。”
  周举人这才笑着说道:“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愿你有一日里能衬得上这份心气。”
  “谢周夫子谅解。”
  赵澈一时间好像被人生生在脸上抽了一个耳光,一阵阵热意涌上心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愈一眼,才狼狈地离开。
  周举人这才将视线转向了谢愈,罕见温和地道:“愈哥儿这些日子累狠了,今日里家去好好歇着,表现不出,没有坠了我周家私塾的名声。”
  谢愈脸上终于出现动容神色,躬身答道:“弟子幸不辱命。”
  少年意气,尽在这一句话中。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文中诗句来自唐代诗人钱起,谢谢支持,例行求给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