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愈恭谨地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周夫子将杯中的残茶泼尽,又从桌下捧出一个锡制刻诗文茶罐,揭开罐盖,里面赫然是黄金片样的叶子,绿色的叶片中泛着丝丝金黄,又露着银毫。
  莹润的白瓷盖碗用热水暖热,再注入三分之一的开水,黄梨木小夹子夹起如雀舌般微微卷起的茶叶,投入盖碗,轻摇杯身,静止后倒出茶汤,再高冲泡入开水,茶叶在热水的撞击下翻滚跃动。
  静候片刻,茶叶沉底,茶气氤氲。
  白瓷盖碗推至谢愈眼前,他双手接过,见杯中茶汤清碧微黄,凑近浅浅闻,香气如兰,轻轻抿一口,清爽可口余韵悠长。
  俗话说“春饮花,夏饮绿,秋乌龙,冬喝红”,这盛夏的季节里,一杯清新淡雅、茶汤甘甜的绿茶足以舒缓心情,慰藉夏日的难耐,更是缓解了谢愈的焦躁。
  谢愈安静地陪着周举人饮茶,待一杯茶喝完,周举人才慢条斯理道:“刚刚那人叫程通,是城里东门书院的院长。”
  谢愈不发一言,安静倾听。
  “他这次来我这,说意姐儿她们跟着蒙童上课,很是不行,败坏读书人的名声,要我要么不再这么教学,要么关了私塾。”
  听了这话,谢愈神色一凛,冷如冰霜。
  谢愈天资出众,早就不在蒙学了,但私下里他和意姐儿还是一块儿做着功课。
  因着两家干亲的关系,倒也没传出什么闲话。
  谢愈很是知道沈意不仅将课上夫子讲的学得很好,甚至私下里融会贯通钻研的很深,算学上她现在学的东西,自己都得琢磨很久。
  更别说四书五经,别看意姐儿只是拿着自己的书看着,背着,遇见不懂的问几句,没有夫子正经讲解,但很多时候她对经义的讲解,甚至能让谢愈惊艳。
  意姐儿也就是吃亏了是女儿身,如若生为男儿,科举也不是不能闯上一闯的。
  谢愈本就在为了沈意只能在蒙学里学着而惋惜,这乍一听见连学的机会都要收回,愈加愤怒。
  “夫子。”谢愈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圣人言有教无类,既然意姐儿她们有向学之心,何如不许。”
  周夫子捻着长须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叹道:“意姐儿她们这么上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今日里就找了过来哩。”
  “难道是,怀璧其罪?”谢愈眼中精光一闪,骤然抬头问道。
  “是哩。”见谢愈一点就透,周夫子慢慢说道:“昔日里我有个同窗,叫做王恒的,在学里功课一直不如我,我考秀才和举人都很是顺利,但他蹉跎了很些年,时间久了,他就将我当成了眼中钉,多年之后,他终于考上了同进士,而我止步于举人,这可不得了,他认为终于胜过我了,恨不能将我踩进泥里。”
  “那怎么?”谢愈不解,为何跟着王恒的恩怨,东门书院的程院长要出这个头。
  “早前他考上了,谋了个县令的缺就去了,虽然口头上奚落几句,不疼不痒的我也没放在心上,这次他家老母前段时间去了,他回乡守孝,这不,刚过了热孝期,程院长便请他去书院里讲学,也是为东门书院打造名气,王恒倒也答应了,但要求我不能开这私塾。”
  “所以程通这不就来了么。”周举人镇定自若的解释道:“要我这次不答应闭馆,下一次他们还会想出别的事情找来,扰得我们不得安生,既如此,干脆就弄一次公开的比试,你堂堂正正赢了他们的学生,看他们还有没有脸来闹。”
  “所以,这次比试,只能胜不能败,明白吗。”最后,周夫子直视着谢愈的眼睛,沉声说道。
  “学生明白。”谢愈还是少年心性,有着一腔热血,听见要肩负如此重担,不见着急,反倒跃跃欲试道:“既如此,干脆把这比试弄得再大点,最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哩,看他们以后还有没有脸来闹事。”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周举人很是欣慰:“你倒也不用过于紧张,你的水平我是尽知的,别说他们东门书院了,就算全金陵城里没考县试的学生都算上,也没有比你强的。”
  听了这话,谢愈咧嘴露出笑容,从这笑容里才能看出几分天真,随即挺直肩背,笃定地行礼告辞,少年人的昂扬的身躯尚透着青涩,如挺拔青竹,端的是未来可期。
  周举人目露欣赏,颔首受了这礼。
  回到课堂,谢愈依旧沉静的读书,任诸人议论纷纷,各种试探也不发一言,甚至连张宝才的百般打听,也未松口,只让他们等着周举人。
  直到晚间散学见到了沈意,回家路上谢愈才将这事向沈意吐露。
  河边的柳条长得正盛,枝条已从春日里的嫩绿变深,墨绿的枝条随风摇曳,传递着夏日的风情。
  “所以,你要和其他举子比试来决定私塾的开闭?”沈意确认道。
  “对。”谢愈答得笃定。
  “厉害!”沈意抚掌叹道,眼里是满满的激动。
  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做过拯救世界的梦呢,对沈意而言,听见小伙伴要参与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这实在是太酷了。
  “愈哥儿你一定能赢的!”这话沈意说得掷地有声。
  谢愈眼含笑意望着沈意,素日里冷静自持的脸庞也变得柔和,泄露出温柔的神色。
  金色的夕阳为两人的身影镶上了金边,影子越来越长,慢慢地走回织染巷。
  织染巷里的谢家,林娘子已经做好哺食,等到谢愈刚进家门,便递上拧好的温毛巾,趁着他打理自己的时候,将冷淘端上了葡萄架下的桌子上。
  葡萄藤绕着架子攀爬,绿叶为架下的人带来阴凉,母子俩人就着夜间的晚风将冷淘吃完,谢愈才向林娘子转述比试之事。
  听完谢愈的话,林娘子难掩忧虑:“我儿,这可不成哩,你才多大的人,这么重的担子就压你肩上了,阿娘自是相信你能胜过他人,但你人生的路将将开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就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份负担,你年纪还小,这种事可不能胡来,我们做大人的,可不就是这种时候该起作用的,你安心去书堂我去找你夫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一般人听到这事,都会羡慕林娘子有了这么个出息的孩子,但林娘子,最担心的却是谢愈的未来。
  听了林娘子的担忧,谢愈深深动容,但仍坚决的说道:“阿娘待我心,我自是深知的,但正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既然我已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能害怕任何可能的挑战,就算真的败了,我也将之当成一份磨炼,修炼心性,阿娘无需担心。”
  见谢愈态度坚决,林娘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只能撒手任飞,万一真的被风吹雨打,最后还能回到家里,遂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