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刹那,现实与梦境重叠,姜知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一时间忘了其他,只是定定看着越来越近的沉浮。他像梦里一样消瘦苍白,但,他身上没有血,终归只是个噩梦罢了,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她又何苦操心。
  沉浮紧紧追着,望着窗子里露出的半张芙蓉面,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满溢。这是第一次她不曾避开,甚至他还觉得,她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了过去的痕迹,沉浮加上一鞭:“意意!”
  那扇小小的窗却突然合上,姜知意消失了。
  满心的欢喜突然凝固,沉浮默默赶上,让马匹保持着与她的车子相同的速度,跟随在她窗下。
  他弄错了,她还是不愿意见他,但他知道她是要去仓房那边,他早已向谢洹禀奏过这事,讨了运粮的差事,至少今天,他还有机会在她身边多停留一阵子。
  车子在仓房附近停住,一片连绵而建的大屋,地面以下挖了深窖,踏进门一股扑面而来的谷物和防潮的草木灰气味,姜知意有些不习惯,偏开头咳了一声,听见沉浮说道:“用帕子蒙住口鼻,免得呛到了你。”
  轻罗连忙取出帕子替姜知意蒙上,粮铺掌柜带着看管仓房的伙计跟在边上禀报:“东家,已经装完了两间房的粮,还剩下六间房。”
  门外空地上搭着棚子,装好的粮食一包包摞得老高,雇来做活的十几个伙计装袋的装袋,封口的封口,正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密密麻麻停着十几辆运粮的大车等着拉走,姜知意点点头:“剩下的还要多久能装完?”
  “至少还要一半天时间,”掌柜道,“装完的这些送到哪里?”
  姜云沧临走时,留下了两个曾经运过粮食的亲兵帮忙,但具体怎么操作,需要哪些手续姜知意因为是头一遭办,并不很清楚,犹豫之间,听见沉浮道:“我已经禀奏过陛下,装袋运送之事交给我办就好。”
  姜知意抬眼,沉浮神色恳切:“路程太远,军情紧急,须得由官府出面安排,否则到不了那么快,黄姑娘那边我也安排了人手帮忙,你放心吧。”
  交给他来办,的确比她这个新手来办效率高得多。姜知意没有争辩,拣了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下,看着沉浮带领几名吏员指挥安排,很快将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前那些人各自为战,从装袋到搬运都只是一个人,眼下沉浮将各人分了工,四个单管往袋里倒粮食,两个单管撑住袋口,两个单管封口,剩下的一排站定,流水价往送粮车上搬,一个多时辰就搬空了一间房,另一边掌柜带着大伙计单管核算数目,又有沉浮带来的一队士兵专管装车,装满一车立刻拉去京郊大营,到时候由营中将士负责运送。
  姜知意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就好比打理家务一样,各司其职,合理安排,比起先前一窝蜂地涌上去,确实快了很多。
  “喝点水,”沉浮捧着一盏水过来,弯腰在她面前,“天气燥,你润润喉咙。”
  姜知意犹豫一下,到底接了过来,沉浮站在边上看着她喝,轻言细语:“看样子至少要到半夜才能全部装完,你别待太久,天冷,这边有我照应着就行。”
  姜知意没说话,浅浅抿了一口,是温热的蜜水,清甜滋润,听见沉浮又道:“这批粮先运到安平郡。”
  姜知意知道安平郡,离西州还有两千里地,这粮食是为了救西州困局,运去安平郡做什么?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沉浮心中一阵狂喜。他早知道她那么关切西州的情况,不会不问,他终于诱着她,跟他说了话。平复下激荡的情绪:“西州太远,粮车走得又慢,若是从京中直接运过去至少要十几天才能到,姜侯那边等不及,最快的法子是立刻从附近州县调集粮草运过去,后续再补齐那些州县的亏空。”
  姜知意有些明白了。就如眼下那站成一排往大车上搬粮食的伙计一样,她的粮送去安平,安平的粮送去离西州更近的州县,那些州县的粮送去西州,几处同时进行,三千多里地的距离就变成了几百里甚至更短,西州很快就能得到补给。
  果然是个好法子,可就像她素日里安排家务一样,环节越多,经手的人越多,出错的几率就越大,姜知意忍不住道:“需要调动的州县太多了。”
  沉浮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她一向都极聪慧。“这个不妨事,从前军情紧急时用过这个法子,涉及的州县都有经验,照着定规来办就行。”
  哪怕只是谈公事,但能与她像从前那样说话,已经让沉浮心里的狂喜几乎要压不住,不自禁地弯着腰低着头,声音放得很轻:“要想一丝不错不太可能,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粮送到西州,至于其他,可以暂且放一放。”
  姜知意没再说话,将那盏蜜水又抿了一口,沉浮忙道:“水冷了,我再给你添点热的。”
  他双手捧着茶壶,像是怕里面的水冷了,要用体温去暖似的,姜知意将水盏放下:“不喝了。”
  “你饿不饿?我带的有点心,还有热汤。”沉浮忙道。
  姜知意看他一眼。眼前这个殷勤细心的人让她有些不习惯,摇了摇头。
  太阳一点点偏西,凉风卷下几片黄叶,沉浮下意识地挡在姜知意身前:“意意,回家去吧,天太冷了,别冻着了。”
  他舍不得她走,然而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她还怀着身孕,此时更该千万倍小心。沉浮恋恋不舍:“你放心,这边有我照应,不会出差错。”
  “快回去吧,”林凝跟着劝道,“出来好一会儿了,手脚都冻得冰凉,快进去车里暖暖。”
  她方才看在眼里,姜知意神色比从前缓和许多,也肯跟沉浮说话了,这分明是好转的迹象。拉着姜知意往车边去,看她进了车子才道:“我还有几件事要问问掌柜,要晚会儿再走,让沉浮送你吧。”
  姜知意明白她的意图,正要拒绝,看见沉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薄薄的唇角翘起来,牙齿雪白,黝黑的眸子映着日色发着亮,像一对闪耀的晶石,姜知意怔了下,反对的话就没有说出声。
  那两年里她几乎从不曾见过他笑,那时候她时常怀念八年前他温暖干净的笑容,就像眼下这样。
  这深藏在记忆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年不曾看见过了。
  车子起动,窗户半掩,隔着厚厚的夹棉帘子,姜知意听见沉浮低低的声音:“意意,你近来好吗?”
  姜知意没说话,帘子晃动的间隙里,看见沉浮晃动的脸,苍白消瘦,骨骼的轮廓显出来,薄薄的,锐利清寒。
  他到底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会瘦到这个地步?
  “孩子有没有闹你?”沉浮还在说,许多留恋缱绻,“我听林正声说,孩子挺爱动。”
  姜知意下意识地捧住隆起的肚子。九月的时候孩子有了第一次胎动,当时她吓坏了,后面知道是胎动,欢喜得无以复加。曾经她那么担心会失去孩子,如今她终于熬过来了,孩子一天比一天更好,胎动有力,手心放上去,都能感觉到肚皮被蹬出一个个小小的起伏。
  “我真盼着,能亲眼看他动一下。”沉浮的声音停住了,许久,“意意,我很想你,很想孩子。”
  姜知意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他低垂的眼尾,一点亮光闪过,像坠落的星子。这从未有过的软弱模样莫名让她喉头一紧,转过了脸。
  车轮轧过半冻住的土地,辘辘的声响,清脆马蹄声合上去,夹着沉浮低沉的语声:“意意,我知道错了,无论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姜知意依旧侧着脸,看着另一边裹着厚厚棉毡的车壁,上面织着忍冬藤蔓,连绵不绝地蔓延下去,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沉浮等了很久。他并不敢奢望如此乞求就能得到她的原谅,然而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今天她跟他说话了,甚至她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一点点从前的温存,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从前他亏欠她的,他还能补偿回来。
  “意意,”沉浮没等到姜知意的回应,忍不住又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做错,我会用尽所有好好待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决不皱眉头。”
  可她要他的命做什么?从前种种都已经无法追回,他帮了黄静盈,他眼下又尽心尽力在解决西州的困局,而她保住了孩子,孩子现在很好,也许他们可以两清了。姜知意看着车壁上织花的藤蔓,纷乱的心绪一点点清晰,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两清了。
  沉浮没等到她的回应,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惶恐。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她根本不愿意理会他,她方才看他的眼神,也根本没有从前的温存?
  沉浮觉得害怕:“意意。”
  目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抹熟悉的山影子。
  片刻后,姜知意觉察到了异样。沉浮突然不说话了。禁不住转过脸看一眼,晃动的棉毡帘子里漏出远处一抹青苍的山影,深藏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姜知意想起来了,这是八年前的山,八年前她和沉浮几次相约见面的小山。大约是他们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道路,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方。
  车子走得不快,路边的情形看得很清楚。粉白的墙垣,灰色的屋瓦,田庄边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此时冬麦还没露头,看上去有些荒凉,更远处有河水流过,偶尔亮光一闪,是水波映着日色。
  姜知意怔怔地看着,那条河边,她第一次遇见沉浮的地方,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
  “意意。”耳边传来他喑哑干涩的唤,“意意。”
  姜知意连忙转开脸。
  沉浮唤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哽住了,再没有比站在熟悉的地方,却失去了挚爱的人更痛苦的事。那条河,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那时候他怀着轻生的念头,又被她一句话,拉了回来。
  “意意。”沉浮唤着她。
  红着眼,哽着嗓子:“意意。”
  他唤得太沉,让她的心也无端跟着沉下去,姜知意转过脸。那条河越来越近了。姜知意仿佛看见了八年前的沉浮,同样的清瘦苍白,一只脚踏在冰冷的河水里,蒙住的双眼怔怔望着远方。
  “意意,”沉浮低头,修长的眼尾垂下来,浓黑的眼睫上沾着水雾,“你大约不知道,当时你,救了我。”
  姜知意用了一些时间,才模糊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底某一处无端一涩,低下了头。
  那时的他,竟是有意踏进河里的么?
  “大夫说,我很可能会失明。”沉浮嘴角扬起一点,苦涩的笑容,“我终归还是年轻,不太能接受。”
  不能够接受同样都是人,偏偏他活得要比别人辛苦千倍万倍,不能够接受他扛了那么久,却要变成瞎子,从此那些向上的路,都与他无关了。
  姜知意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就会跟他说话。她并不是大胆的性子,那样不假思索地与陌生人说话,于她也是头一次。
  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他身上同样的落寞,同样的孤独。
  低着头,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沉浮靠近的身形,朱衣的颜色是暗暗的红:“那时我,被沈澄戳伤了眼睛。”
  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跟沈澄起了冲突,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沈澄总有各种理由挑衅,那一次,是攥着箭,从他眼睛上戳过去。
  流了很多血,他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给他请大夫,沈义真骂他是装可怜,他去找赵氏,赵氏留他住了两天,可赵氏也没有给他请大夫,赵氏盼着他伤得更重点,盼着沈义真因此后悔,让她回去。“家里没人管我,我母亲也是。我卖了冬天的棉衣,请了大夫。”
  他太穷,都是些不值钱的衣服,拿去当铺卖了死当,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所幸他找的大夫心肠好,不仅给他治伤,还带他到家中照料。“你家田庄隔壁,就是大夫的家。”
  他在那里住下,第二天,遇见了她。
  老天明明待他不薄,老天明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全给弄砸了。沉浮觉得有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灼热的似要燃烧,似要将他烧成灰:“意意,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头再来,好不好?”
  他低着头,腰弯得很低,从帘子底下看见她怅惘的容颜,她凝眉望着远处,沉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连绵的屋脊,空荡荡没有人迹的田庄,那个庄子,在她离开后就空了:“我后来回来过很多次,想打听你的消息,可这田庄空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她离开那天,他追着清平侯府的车子跑了很久,看见了姜嘉宜。他并不是没有过怀疑,那种感觉很微妙,声音和语调都很相似,名字也对得上,但感觉总有些细微的偏差,所以他一次次回来,想要确认,是不是她。
  可一切都被抹掉了,田庄荒弃,他想办法向侯府仆从打听,都说府中的姑娘不曾在乡下住过。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亲眼看见的是姜嘉宜,似乎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意意,你家里为什么瞒着你来过这里的事?”
  姜知意没做声,车子走过,白墙灰瓦向后退去,八年前的一切似乎又闪回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