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孩子第一次动,月份越来越大,孩子动得越来越频繁,都说这孩子生下来必定活泼健壮,可这是第一次,沉浮在的时候,孩子动了。
  姜知意在欢喜中夹着一丝怪异的感觉。这是头一次他在的时候孩子动了,就好像这孩子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想要回应似的。
  这想法让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抬眼时,看见沉浮怔怔的脸。
  他整个人都僵硬着,保持着扶她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她。
  这模样其实有点可笑,可姜知意笑不出来。
  半晌,听见沉浮发颤的声音:“我能,摸一下他吗?”
  姜知意犹豫着。
  呼吸有些凝滞,沉浮努力吸着气。她怀着孩子,他看着她的体态一天天发生改变,他知道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会动,他一直以为这已经是很真实的体验了,可此刻,他慌张无措着,才明白最真实的体验原来是这样。
  那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在父亲面前,昭告着自己的存在。
  鼻子开始发酸,喉咙堵住了,沉浮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不会伤到他,我也不会纠缠你,意意,我只想摸摸他,只一下,求你。”
  他只想摸摸这孩子,他们的孩子。眼睛热得发疼,沉浮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见姜知意抬头:“现在不动了。”
  半晌,沉浮低低地啊了一声。
  姜知意看见一点水渍在他眼角靠近鼻梁的地方出现,闪闪的带着光亮,这让她极不自在,转过了脸。
  她从不曾见过他哭。成年男子大约都是不哭的,尤其是他。
  手心贴着肚子,孩子没再有很大幅度的动作,但还有极细微的,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的动静。会不会这时候,孩子也正听着他们的说话?
  “意意。”许久,沉浮开了口,“意意。”
  姜知意抬头,他眼角的水渍已经不见了,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唇是暗红,他说话的声音不再打颤,恢复了素常的冷静:“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姜知意莫名有点心惊,他语气太过郑重,让她嗅到了不祥的气味,定定神才道:“你说吧。”
  “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父亲,不过意意,你如今有孩子,无论如何,头一个要紧的就是身体,饭要好好吃,觉要早些睡,睡足睡够,天冷,屋子里总有炭火,你受了炭火气容易咳嗽,每天一早一晚记得出门透透气,万一咳嗽的话我记得蜜渍木瓜泡水你喝了有效,我已经命人做了几瓶,等我回去就给你送来。西州那边你别总太担心,有我在,有你哥哥在,这些事我们来办就好。”
  姜知意默默听着,心里不是不惊讶。冬日里生炭火时她的确很容易咳嗽,的确时常用蜜渍木瓜泡水来止咳,只是她没想到,沉浮居然都记得。
  那两年里他明明那么冷淡,从不曾问过这些事,却又为何对这些琐碎细节记得这样清楚。
  “再过两个月你就要生了,稳婆我看好了两个,到时候提前给你送来。我打听过,第一次生孩子会比较艰难,意意,到时候我过来陪着你,好不好?”
  姜知意犹豫着。她从来没想过要他过来,然而此时,看着他如此郑重的神色,听着他一条接着一条交代着注意事项,不知道怎么的,拒绝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沉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她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这态度让他不安,又让他抱着希望,他想,这样含糊着,也许就是答应了?
  他早已经想过无数次,生孩子这一遭,无论如何他都要陪着。他一直在加大药量,前几天刚刚试验过,如今他心头血的药效虽然不足以救命,但做实验的老鼠比起从前已经能多活三四天时间,到她生孩子的时候,那血,应该就能用了。
  到时候他就取血给她,清除她体内的余毒。至于下毒的幕后主使,在这最后的这两个月里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来,彻底解决掉后顾之忧。“意意,陛下答应过我,今后会照顾你和孩子,若是将来碰到难以解决的事情你就去找陛下,他会给你们做主。”
  那种不祥的感觉又出现了,姜知意迟疑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沉浮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
  糊涂愚蠢的人,若能为她而死,也算是赎回从前一点罪过。“意意,等孩子长大后,能不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沉浮?”
  险些杀掉孩子的人,他不该奢求让孩子知道他的,但此刻,在第一次看见孩子动了以后,沉浮无法控制地生出奢望。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姜知意问道:“你怎么了,生病?”
  瘦了那么多,脸色也很差,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这些话,就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
  “没有。”沉浮立刻否认,“我很好。”
  他不能让她起疑心,更不能让她知道取血的后果,不然到时候,她肯定不会让他取血。他方才说得太多,太容易让她怀疑,他得克制住。“意意。”
  想再说点什么,然而更深的话又不能说,此时只是沉吟着,屋里安静下来,偶尔炭火啪的一声,蹦出一个火星。
  沉浮连忙走去炭盆前拿起火钳,将那块爆炭夹到边上,罩好了网子,四下一看,桌角放着水碗,忙挪到炭盆边上,道:“火盆边放点水,屋里就不会太燥了。”
  跟着却想起来,这法子是过去她教给他的,他经常在书房熬夜办公事,夏天她会让人放好纱幕点上蚊香,冬天她就给他安排炭盆,又在炭火边上放几个装满水的小盆子,这样就不会太干燥。
  其实他并不是非要熬夜,他只是不想回房与她相处,不想放任自己越来越依恋她。他可真蠢,他怎么没早点发现她就是意意。
  姜知意却也想起来了,这法子是她过去常为他做的。原来他看似不在意,其实全都记在心里。
  目光转开,看见他腰间挂着桑菊香囊,还是过去她给他做的,戴得太久,颜色已经发旧了,他如今,倒是不戴白苏的香囊了。
  沉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很快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当初我之所以换上白苏的香囊,是为了误导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接近我另有目的。”
  姜知意觉得脸颊有些热,连忙转开脸。
  脚步声轻缓,沉浮走了回来:“白苏非常狡猾,我怀疑她并没有死,你千万警惕些,这个白苏,很擅长用毒。”
  擅长用毒。一丝模糊的亮光从脑中闪过,待要细究,又抓不住,姜知意思忖着,嗅到桑菊香囊清冷的香气,炭火烘得温暖,这情形,很像从前他在书房熬夜,她给他送宵夜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总是他坐着,拿着笔握著书不理不睬,她在边上添水加炭,盼着他偶尔停笔,看她一眼。如今这情形,却是反过来了。
  帘外有脚步声,是林凝:“意意,阿盈在门外头跟张玖闹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姜知意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跟出去又被沉浮拦住,他连林凝也劝了回来:“我去看看吧,夫人陪着意意,别让她一个人落了单。”
  姜知意从半卷的毡帘里,看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他背影消瘦得厉害,让她不觉又思量起他今日那些怪异的说话,他到底有没有事情瞒着她?
  黄静盈从宫里谢恩出来后,吩咐车子去清平侯府。封赏一事她也深感意外,想来想去最可能的是沉浮,便想着去问问姜知意。
  看看快到府门前,车子突然急急刹住,黄静盈吓了一跳,跟着听见张玖在外面叫他:“阿盈!”
  怎么又是他。黄静盈一阵厌恶,打开门时,张玖张着胳膊拦在车前:“阿盈,我上回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黄静盈沉着脸,没有理会。
  这一个多月张玖频频来找她,打的幌子都是思念欢儿。欢儿太小,大人的事情全然不懂,咿呀学语时早学会了叫爹爹,看见张玖也是欢欢喜喜要抱要陪着玩,黄静盈一时心软,便答应让他隔三差五看看孩子,哪知张玖一开始是见欢儿,后来却是为了见她,上次来的时候甚至跪在她面前悔过,求她复合。
  黄静盈自然不会答应。争取到和离不容易,能带走欢儿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现在过得舒心,做什么还要再跳回那个火坑?
  “阿盈,我跪也跪了,改也改了,不信你问,我这几个月都老老实实在家里读书,哪里都没去过。”张玖急急说道,“阿盈,我们夫妻一场,过了这么久,你气也该消了吧?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我,也想让欢儿有个家,我不怕没脸,我来求你,为了欢儿,我们和好吧,总不能让欢儿长大了被人戳脊梁骨,说她是没爹的野孩子吧?”
  张玖很有些发急。当初闹和离时他并没觉得有多严重,少年夫妻,过去都是好得蜜里调油,他无非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偶尔逛逛青楼,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不信黄静盈敢为这种小事和离。
  哪知黄静盈铁了心要离,还把事情办成了,又带走了欢儿。刚和离时还好,时间一长,张玖就受了不了了。家里的月例银子有限,别的兄弟都有进项贴补,唯独他没有差事,一点儿进项都没有,过去有黄静盈打点周旋还不觉得,如今黄静盈走了,他每个月都闹饥荒,别说逛青楼,正常跟朋友应酬都不敢出头。
  他着实尝到了孤家寡人的凄凉滋味,手里没钱,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粉团子似的女儿也看不见,日子难熬得厉害。张玖后悔了。从前妻儿老小亲亲热热,他万事都不用发愁,如果那时候能忍忍脾气多哄哄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得改得哄,改掉毛病,哄着黄静盈回来,他才能像过去一样舒舒服服过日子。
  “回来吧阿盈,”眼看黄静盈还是不说话,张玖急了,“过去都是我不好,我全都改了,我以后加倍对你好,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我真的是心疼你孤零零一个没人照顾,我也心疼欢儿,她还那么小,爹娘分开了,她可怎么办?”
  他想着黄静盈受封乡君的事,越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么有体面的事,这么有体面的妻子,上哪儿去找第二个?若是早知道有今天,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绝不会要那个轻红!“阿盈,求你了。”
  “让开。”听见黄静盈冷冰冰说道,“别挡路。”
  张玖呆了呆,反而更往前些,抓住马笼头:“我不让,这次我死也不让!阿盈,除非你答应跟我回家,不然就让车子轧着我的尸体过去好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这么一拦一吵,不多时就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黄静盈一阵厌恶。
  她不知道张玖为什么悔改,她也没兴趣知道,沉声吩咐道:“拉开他。”
  跟车的仆从立刻上前拉人,张玖的随从连忙跑过来阻拦,张玖只死死拽住马笼头,越喊越大声:“我已经这样求你了,你难道一点过去的情分都不念着吗?你我夫妻两年,又有欢儿,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你不肯回家?欢儿还那么小,你忍心让她没有爹爹吗?”
  好歹做过两年恩爱夫妻,张玖了解黄静盈。她刀子嘴豆腐心,欢儿又是她的软肋,拿欢儿求她总不会错,况且她是个要体面的人,眼下这么多人看着议论着,不信她能抹得开面子,丝毫不理会他。
  张玖拽着马笼头跪下了:“阿盈,求你了,跟我回家吧!”
  他含着一包眼泪盯着她,只要她今天松口,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不信哄不回她。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高,黄静盈又怒又羞耻。她猜到张玖是故意这样,然而她也不可能在大街上把私事说出来跟他掰扯,咬着牙下令:“把他拖走!”
  人堆里突然一阵嚷乱,林正声提着药箱挤出来,上前去拉张玖:“你先起来。”
  他过来诊脉,没想到碰上这一幕,眼见黄静盈十分窘迫,黄家的下人又被张家的人缠住了,林正声生怕黄静盈吃亏。他性子诚朴,并不擅长与人争吵,此时也只是老老实实说道:“你若是真心悔改,就该好好找黄姑娘说清楚,怎么能在大街上放赖纠缠,让人议论她?你快起来,这样子不妥当。”
  张玖最恨的就是他,要不是他告密,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顿时大骂起来:“怎么又是你?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你来放屁?来人,给爷打死这个王八蛋!”
  张家的仆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扭住林正声,不远处,沉浮快步走来,正要上前喝止,听见黄静盈厉声道:“我看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