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声被张家的仆从死死按住,脸压在粗糙的地面上,冰凉冰凉的,听见黄静盈含怒带威的声音:“我看谁敢!”
  林正声挣扎着抬头,仰视的视线看见车门相对敞开,黄静盈端坐其中,一张明丽的脸:“来人,将张玖押送盛京府,交由府尹处置!”
  立刻有仆从上前拿人,张家的仆从推搡着阻拦,吵闹喧嚷中黄静盈的声音清凌凌的:“我乃陛下亲封的乡君,哪个狗奴才敢冲撞乡君,藐视朝廷?”
  张家那些下人都是一愣。他们固然都知道黄静盈受封的事,然而从前叫惯了三奶奶,总想着是张家的媳妇,不会将张玖如何,此刻见她亮出了乡君封号,态度十分强硬,一时都迟疑着停了手,张玖很快被扭住,叫了起来:“你们这帮废物!连主子都护不住,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的长随大着胆子上前撕扯,手刚刚摸到衣服,黄静盈断喝一声:“拿下,杖责四十!”
  若说黄家的仆人对张玖还有几分顾忌,对这长随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立刻扭住放翻,没有行刑的板子,便从街边找了把铁锨,倒转来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惨叫声随即响起,张家的下人一个个全都慌了,扎煞着手站在原地再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张玖被黄家的下人扭住往衙门的方向走,张玖还在喊:“阿盈,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只想求你回家,你这么对我,将来让欢儿如何自处?”
  黄静盈沉着脸:“塞了他的嘴。”
  仆从扯下擦车辕的布塞住了张玖的嘴,推着往衙门去了,林正声双手撑地,余光瞥见黄静盈下了车往跟前来,连忙要起身,黄静盈先已扶住了他:“林太医,你伤到哪里没有?”
  “没事,没事。”林正声突然有点慌,连忙抽出胳膊,“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黄静盈已经看见了,他左脸擦破了皮,血珠子正往外冒,连忙让丫鬟取了干净的帕子递上:“你脸上有血,擦擦吧。”
  林正声没有接,就算不是她的帕子,然而瓜田李下,总怕影响她的声誉,胡乱拿袖子抹了下:“都是皮外伤,不妨事。”
  不远处,沉浮转身离开。他原是怕黄静盈应付不了所以特地赶来,眼下看她游刃有余,自然不必担心。有乡君的身份,她又是个刚毅果断的性子,想来以后,必定不会受张玖拿捏。
  另一边,黄家的仆从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黄静盈看见林正声袖子上沾着血,脸上还在冒血珠,药箱那会子被张家的仆从撕扯掉了,摔在边上,黄静盈紧捡起来递给他:“你是要去侯府吗?”
  林正声伸手来接,冷不防碰到她的手,一个激灵连忙撒开,啪,药箱重又摔回地上,林正声涨红着脸捡起来,局促不安:“是,正要去侯府。”
  “我也要去,跟你一道吧。”没剩下几步路,黄静盈便也没再坐车,抬步往前走去。
  林正声低着头跟在后面,看见她袅袅婷婷走在前面,深青的裙摆下沿绣着一丛二乔玉兰,随着她的脚步一漾一漾的,让人有点头晕。
  林正声连忙转开了脸。
  姜知意在门内等着,她已经听沉浮说了事情的大概,看见黄静盈进门,连忙上前接住:“盈姐姐,没事了吧?”
  “没事了。”黄静盈不想惹她心烦,岔开了话题,“我想着来问问你,这次封赏是不是沉浮……”
  话没说完,早看见沉浮站在垂花门内等着,黄静盈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停住步子福身行礼:“这次的事,还有我和离的事,多谢沈相援手。”
  姜知意抬眼,看见沉浮还礼下去:“乡君客气了。”
  他举止从容,身形虽然消瘦到了极点,风度依旧无双,姜知意默默看着。他帮黄静盈,多半是为了她,这人真是古怪,冷便冷到极点,一旦想对人好,又事无巨细,每一处都能照顾到。
  黄静盈也想到了这点,她有点担心沈以此为由,要她帮忙劝说姜知意,这关系到好友的终身幸福,她岂能为着自己得利,就不顾好友的心意?心里思忖着,扶着姜知意向内走去,见沉浮跟在另一边,消瘦的身体向姜知意倾斜着,乍一看,倒像是护雏的母兽,随时准备冲上前救护似的。
  再看姜知意神色平和,似是默许了沉浮这样的举动,黄静盈有些惊讶,前阵子姜知意还不肯见他,几天不见,沉浮已经能进门,还能一路跟着了?忍不住看了眼姜知意,难道是回心转意了?
  几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有说话,林正声跟在后面瞧不见他们的表情,无心中打破沉默:“这些天姜姑娘觉得怎么样?”
  姜知意回过神来:“挺好的,三天前齐大夫来诊过脉,也说我一切都好。”
  沉浮心中一凛。三天前谢勿疑已经离京,原来,他留下了齐浣。他一直在想谢勿疑该如何让姜知意继续服用解药,原来如此。
  他早就想撬一撬齐浣的嘴,忌惮着姜知意的病情一直不曾动手,如今谢勿疑不在,齐浣孤身一个,目标明显,也许这次,就能查出谢勿疑的秘密。
  听见黄静盈在问:“意意,伯父有消息了吗?”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盈姐姐,我刚刚得了消息,阿彦可能跟我阿爹在一处。”
  黄静盈吃了一惊。这些天一直没有黄纪彦的消息,他们存着希望,都觉得没有消息就该是平安,原来黄纪彦竟然也困在城外,下落不明。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从军卫国,原本就是生死一线,黄静盈强压下担忧,反过来安慰姜知意:“不会有事的,伯父身经百战,一定能逢凶化吉。”
  “对,一定能!”姜知意话虽这么说,心中愁肠百转,哥哥已经走了四天,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
  三千里外,西州城。
  姜云沧一马当先冲进城门,马蹄带起地上积雪,扑簌簌落下:“报上顾将军,就说姜云沧求见!”
  从城门到顾炎的将军府并不远,姜云沧纵马赶到,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顾炎从外面回来,神色淡淡的:“姜校尉来得挺快。”
  姜云沧一眼看出他的轻慢,忍着不快,依军中之礼上前拜见:“家父可有消息?”
  “风雪才停,天寒地冻,坨坨人又虎视眈眈,我日夜担心姜侯,却也没办法,”顾炎叹着气,“这情形姜校尉也明白,一开城门坨坨人肯定会趁机作乱,只能先等着。”
  等?已经等了将近十天,天寒地冻缺衣少粮,再等下去姜遂哪还有命?姜云沧压下怒气:“我只求三千兵马,我自出城去找。”
  “不行!”顾炎一口否定,“城门开不得,况且三千兵马有什么用?外头的坨坨军有十几万,三千兵马出去,根本是羊入虎口,我身为主帅,不能让你为着私情,白白葬送将士的性命。”
  为着私情?姜云沧冷笑一声:“我父亲是主帅,为将士者救援主帅,几时变成私情了?莫非顾将军准备见死不救?”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肯救,只是眼下城中有上万百姓,军屯里还有,一旦开了城门放坨坨人进来,你我大不了为国捐躯,可百姓们怎么办?我不能只顾着姜侯,不管他们死活。”顾炎道,“城门绝不能开,姜侯身经百战,必定能脱险回来,等姜侯回来,哪怕是坨坨人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开城门相迎!”
  种种推脱,无非都是不想去救。姜云沧冷冷说道:“我自有办法安全出城,绝不会伤及百姓,若是将军觉得三千人太多,那我只要两千。”
  “不行。”顾炎丝毫不肯松口,“救援姜侯之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再说。”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去救了。姜云沧沉着脸:“校尉黄纪彦可在?我有事找他。”
  “那天战后没找到他,有可能阵亡,有可能跟在姜侯身边,”顾炎摆摆手,拿起战报,“你退下吧,连日赶路辛苦,好好歇歇,明天再给你分派差事。”
  姜云沧快步走出帅府,北风卷着冷冰的水汽打在脸上,熟悉的狼烟气味夹在风里,姜云沧深吸一口气。原来黄纪彦,也失踪了。不过,他既然回来,就必要扭转颓势!
  翻身上马,亲兵跟在后面问:“校尉,眼下去哪里?”
  “骑兵营。”姜云沧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顾炎以为他军阶最高,就能镇得住西州军,却不知军营之中只服强者,而他,是整个西州军的最强者。
  骑兵营是他一手操练,跟着他出生入死不下百次,便是没有顾炎的命令,他也调得动。
  马匹冲进骑兵营,将士们认出是他,欢呼着涌上来:“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姜云沧勒马站定,鹰一般的眼睛看住昔日同袍:“我要出城找父帅,谁愿与我同去?”
  “我!”
  “我!”
  “算我一个!”
  整个骑兵营喊声如雷,姜云沧挨个看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热血沸腾着:“好!带上你们全部口粮,这一去,怕是要很久。”
  四更近前,也最深时,顾炎被随从叫醒:“将军不好了,姜云沧带着骑兵营出城了!”
  “什么?”顾炎一骨碌爬起来,“他怎么出的城?”
  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两天之后,正逢冬至,谢洹馄饨还不曾吃完,拿着军报急急召见沉浮:“云沧擅自带兵出城找姜侯,顾炎弹劾他违抗军令,贻误军机,朕就怕这一出!”
  姜云沧桀骜不驯,顾炎又一再拖延不肯去找姜遂,沉浮早料到两个人不会那么容易罢休,忙问道:“西州城防可有闪失?”
  “不曾,”谢洹叹口气,“云沧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那天前半夜姜云沧几次佯装出城,等坨坨人赶来,城门立刻又关上,坨坨人被吵得一整夜都不曾合眼,又且次次扑空,不觉便放松了警惕,四更跟前又累又困睡得正沉,姜云沧动了。
  骑兵营四千多兵马,马衔枚人噤声,悄无声息从城中出来,姜云沧熟悉路径,引着部下从侧边小路越过坨坨人营帐,一路上还在临近的营帐外放置了火药和干柴,兵马通过之后放一把火,借着风势烧了坨坨人十几个营帐,等坨坨人反应过来时,姜云沧早已带着人没了踪影。
  沉浮细细看着地图。从那夜之后,再没收到过姜云沧的消息,顾炎依旧死守不出,眼下谁也不知道姜云沧去了哪里,有没有找到姜遂。
  姜云沧带了四千多骑兵,姜遂身边应该还有五六千人,若是姜云沧能顺利找到姜遂合兵一处,与顾炎里应外合,这一仗,就有转机。沉浮看着地图上莽莽苍苍的坨坨草原,心里模糊生出一个念头,姜云沧只带骑兵,莫非除了救人,还有别的打算?问道:“姜云沧往哪个方向去了?”
  “云沧安排了好几处疑兵,如今到处都是马蹄印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走的哪条路。”谢洹叹口气,“他用兵向来奇诡,从来都在意料之外,连朕也猜不出他会如何。”
  姜云沧安排得如此缜密,必定在去的路上就已经筹划好了,说不定连姜遂有可能困在哪里,他心里也有数。沉浮思忖着:“眼下急也无用,等下一封战报送来,应该就知道了。”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谢洹口里说着,想起沉浮是从官署赶来的,不消说,又是对付着吃的饭。冬至是大节令,向来比新年也不差多少,他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对付着过了?谢洹心里不忍,“御膳房包了百味馄饨,你留下吃点吧。”
  “臣还又急事,乞请告退。”沉浮道。
  谢洹怔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着急去给姜知意报信,哂笑一声:“你呀。”
  唤过王锦康:“让御膳房把新包的馄饨装上两盒,给沈相带着。”
  沉浮微低着头,看见王锦康快步出去,不多时馄饨送到,满满装了两大食盒,谢洹道:“拿着去吧,就说是朕赐的,让姜乡君及时煮了尝尝鲜。”
  既命姜知意煮了吃,这送馄饨的人,又怎能不留下一起吃?谢洹嘴边噙着笑,万没想到堂堂天子,如今倒做起了做媒撮合的活计,也真是为了丞相的终身大事,呕心沥血了。
  两刻钟后,沉浮提着馄饨,敲开了侯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