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早就发了出去,谢洹看着沉浮,解释道:“本来是想再等两天看看情况,可昨晚上太后突然来了。”
  来了就不走,红着眼圈默默坐着也不说话,谢洹知道她在等结果,若是亲生母子,有些话还好说些,偏又不是亲生,顾太后背后又是顾家那帮世家老臣,再加上李国臣挑头坚持调兵,到最后谢洹也只得应下,即刻调易安驻军前往救援。
  沉浮思忖着。后宫不得干政,所以顾太后必定不会说什么,她只需要表明态度,向谢洹施压。雍朝以孝治天下,调兵救援本身也挑不出毛病,若是谢洹坚持不发兵,极容易落人口实,如此情形之下,发兵也在情理中。“易安岐王府那边,须得加强戒备,以防有什么动作。”
  易安驻军一大职责就是监视王府,如今调走了大半兵马,
  “已经安排了。”谢洹道。易安驻军在明,暗地里也还有人盯着,谢勿疑又不在家,至少眼下看来,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差错,“圣旨传到易安还需要两天,这两天里,说不定姜侯已经扭转局势,到时候立刻就让易安军回防。”
  谢洹想着昨夜的情形,轻笑一声:“这样也好,昨晚上那么一闹,起码让朕知道李国臣的屁股歪在了哪里。”
  承平日久,世家这股势力越来越尾大不掉,是以从先帝开始就一直暗地里削弱,譬如顾家,这些年手里的兵权被拿走的差不多了,顾炎如今是顾家唯一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若是他这次败了,顾家就要彻底退出权力中心,也就难怪顾太后昨夜发急。
  他知道这些世家不会乖乖退出,是以一直弹压着,这两年里各处也算老实,但昨夜这一出,委实有点出乎意料。谢洹道:“等这场仗打完,朝堂之上,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沉浮想的,却是那道发出去的圣旨。君无戏言,若是这两天里姜遂扭转颓势,易安军倒是可以回防,但兵卒只要动了,就一定有下手的机会,也许谢勿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顾太后与李国臣昨夜的举动也是疑点重重。昨天谢洹收到急报后直接从外苑赶回来处理,他们这些重臣也都是直接赶过来的,按理说李国臣没机会与顾家通气,但昨夜未免太凑巧了些。“查查军报来的路上,有哪些人可能得知。”
  “你是说,顾家可能事先得了消息?”谢洹收敛了笑意。军情要务,从来都是直接送达天子,若是顾家敢在这上头动手脚,盯着的就不可能只是顾炎手里那点军权了。“顾家有那么大胆子吗?”
  半晌,听见沉浮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
  谢洹心中一凛。他是先帝嫡长子,出身地位和能力都无可挑剔,承继之事来得理所当然,这些年里那些兄弟们也都安分,晋王又才六岁,所以先前,他并没有往这上头想:“朕这就让人去查。”
  疑心一起,顿时刹不住,谢洹思忖着:“就从串联举荐顾炎那批人入手,彻底查一批下来,等这场仗打完再办顾炎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太后也挑不出毛病。浮光,你盯着李国臣……”
  说话时一抬眼,顿时有些说不下去了。眼前的沉浮眼窝凹陷,脸色灰白,嘴唇却又是格外深的暗红,大热的天气里他穿的严严实实,袖口和领口都扣得很紧,仿佛极是怕冷怕风的样子,他虽然一直都是偏于清瘦的身形,但眼下已经不能说是清瘦了,简直能用憔悴支离来形容。
  谢洹把一肚子公事都咽了回去:“浮光,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风寒。”沉浮不想多说,岔开了话题,“昨夜白苏也有异动,臣觉得这几件事可以并做一案处理。”
  白苏,一个卑微医女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谢洹点点头:“朕来安排,你别管了,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你也别上朝了,安心在家养病吧。”
  不等沉浮说话,立刻唤过王锦康:“送沈相回家休息。”
  沉浮出宫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刑部。
  方才在谢洹面前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白苏那边并不仅仅是有异动,昨夜丑时前后,他毒发最严重的时候,白苏死了。
  更准确的说法是暴毙,与那个死在那间牢房的刺客一样的症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周善连夜求见,他昏迷中无法接见,尸体便按着惯例锁进敛尸房,等待仵作验尸,可一大早仵作赶到时,尸体不见了。
  周善躬身站着,惭愧着不敢抬头:“下官亲手验过,的的确确没了呼吸,当值仵作刘树也验了,确认白苏死亡后送进了敛尸房,下官指派狱卒李武和张兴在门外把守,哪知早晨开门时,尸体不见了。下官失职!”
  半晌,听见沉浮问道:“昨夜当值狱卒,仵作,还有李武、张兴,事发后有没有碰过面?”
  “没有,”周善忙道,“出事后下官立刻将他们分别关押,没有串供的机会。”
  “分别审问,”沉浮看他一眼,“马秋审问你。”
  他起身离开,王琚在外头迎着:“跟上了,要不要收网?”
  “不急,”沉浮淡淡说道,“多跟几天。”
  转身去了兵部,唤过车驾司郎中:“把这一个多月西州的军报取来。”
  这一查,直到入夜才完,回到官署已经接近子时,沉浮赶在毒发之前去了李易的牢房,熬过第六天后,李易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好转,如今每天毒发不过小半个时辰,亦且痛楚也轻了许多,沉浮思忖着:“从明天开始,给李易加量服药,先加多一分。”
  朱正吓了一跳:“药性太毒,加量只怕控制不住。”
  “试试。”沉浮没有解释。
  白苏说这药至少要服用一年才能有效,可一年太长,太容易出变故,况且她还怀着身孕,几个月后就要生产。生孩子,从来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谁也说不准这毒会不会在生产时有什么影响,他得快些,最好赶在她生产之前。
  先用李易试验,接下来,就是他。
  三天后。
  易安军奉旨开拔,西州最新的战报也跟着传来,姜遂率领军屯中老幼妇孺撤退到莽山腹地,依靠地形优势暂时挡住了坨坨人的进攻,顾炎退守城中,等待援军。
  清平侯府中,姜云沧拿着纸笔,像前几天那样,细细给姜知意讲解西州的局势:“那地方我跟着父亲去过,在两座山头之间,入口很窄,最多能并行三骑,但里面依着山势挖了很多洞窟,山腰上还有兵营,足够容纳两三万人,军屯中壮年兵卒不多,大多都是军眷,父亲是为了保护他们。”
  姜知意看着白纸上那几处高低起伏的弧线,这代表着莽山,从山脚至山腰一路画了许多墨点,表示各处洞窟和兵营。这些天里她耳濡目染,对于战场上的事也多了几分了解,忍不住问道:“入口那么窄,万一坨坨人闯进来,急切中往哪里撤退?而且这个地势,会不会怕火?”
  姜云沧放下笔,耐心解释道:“入口窄,但内里大,山后另有出山的道路,咱们熟悉地形,真要是坨坨人打进去,倒成了瓮中捉鳖。至于火嘛,各处洞窟散得很开,一处失火,其他几处立刻就撤走,倒是不怕。”
  姜知意稍稍放下心来,看这简陋的地图上代表坨坨军队的那条线,问道:“坨坨人以前有打进来这么远吗?”
  “我在的时候从来没有,顾炎这个废物!”详细战报这几天陆续传来,原来姜遂临走时城中防务交给了顾炎,结果坨坨人趁夜突袭,顾炎一战失利,丢了扼住军屯道路的一处小城,坨坨人趁势突入,围住军屯,姜遂麾下兵卒太少,这才不得不退到莽山。
  姜知意看着纸上各处纵横的线条,这些天里的忧虑重又涌上心头:“看来顾炎并不能够与父亲配合默契,哥,你还不肯回去吗?”
  姜云沧顿了顿。经过这么几天,刚接到战报时的急切已经平复了些,眼下他对战局有了新的见解。指指图上的莽山:“父亲退到那里,有可能是防御,也有可能是等待时机。”
  眼下的局势三足鼎立,姜遂手下虽然人少,但他了解姜遂,从来都能把最有用的用在刀刃上,以少敌多不成问题,而且,坨坨人实在进来的太深了,莽山那处离边境一百多里,这个地势,这个安排,明显是个口袋,等着坨坨人钻进来。
  姜云沧有些怀疑姜遂眼下是故意示弱,假如顾炎不是那么废物,假如顾炎能看出姜遂的意图,有胆子出城配合姜遂夹击――如果是他,他肯定会这么干,当然,如果是他,坨坨人从一开始,就绝无可能越过边境。“再等等,我估计最多两天,就会有新的战报。”
  如果姜遂是有意诱敌深入,那么,只要联络上顾炎,两边一起合兵,以姜遂的指挥老练,必定能把那股坨坨人连锅端掉。
  姜云沧不觉想起了破阵的金鼓,想起了狼烟气味,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重重在纸上一拍:“大好时机,就看顾炎那废物能不能抓住!”
  姜知意抬眼看他,他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全身肌肉紧绷着,仿佛随时就要拔刀,这模样与她熟知的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截然不同,也许这才是他最真实、最本来的面目。
  像姜云沧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属于战场。姜知意不禁重新审视起他要求留京的目的:“哥,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姜云沧回过神来:“我想留在京中。”
  “哥哥要说实话。”姜知意坐正了,带出几分严肃,“哥哥一直都说大丈夫该当开疆拓土,只有废物才蹲在家里蹉跎,眼下西州情势这么危急,我不信哥哥会想要待在京中。”
  这几天里姜云沧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西州战事,没有地图就自己画,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想留在京中。姜知意猜测他是不放心她的缘故,然而这些天她情形越来越好,她一再劝他回去,他还这么坚持,实在是有点古怪。
  姜云沧垂着眼皮看她。她严肃的时候脸上显出一种格外突出的倔强感,下巴微扬着,鼻尖眼梢也是,她坐得很直,薄薄的肩端的平直,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严肃地跟他说话。
  姜云沧不想骗她:“我不放心你。”
  他说的,千真万确是实话,只不过,是隐瞒了大部分炽烈情感之后的,实话。
  “我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再说还有阿娘呢。”姜知意虽然觉得有些牵强,然而她和离的时候闹得太凶险,后面又一直在调养身体,哥哥一向偏爱她,不能放心也是有可能的。摇了摇姜云沧的袖子:“阿爹一日不脱险,我一日连觉都睡不着的,哥哥要是真心疼我,就赶紧回西州,好不好?”
  柔软的手指隔着衣料摇晃时,姜云沧觉得自己那颗被狼烟战火染得刚硬的心突然变成了绕指柔丝,他自然是真心疼她的,超越这世上所有人,甚至超越他对沙场的热爱。
  姜云沧低着眼:“意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想告诉她,他可以抛下所有都不要,什么雄心,什么壮志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只要能守着她,看她平平安安的。他想告诉她,对她并不只是兄妹之情,可他什么也不能说,恩典他还没求下来,在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只能找各种借口拖延着。
  姜云沧沉沉地吐一口气:“你让我再想想。”
  心里从未有过的矛盾,平心而论,他很想回去,可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身体未曾复元,沉浮又步步紧逼,他很怕一走之后,又会像两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这些纠结矛盾,姜知意隐隐能从他复杂的神色里感觉到一些,她能察觉,姜云沧还是有所隐瞒。也许她不该追问得那么明白,而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再说:“哥哥从前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你都答应,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云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算。”
  “那好,我现在就要哥哥立刻回西州去。”姜知意看着他,“哥哥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姜云沧没有立刻回答,于酸涩中,尝出一点甜蜜。他虽然不能抛开哥哥的身份去亲近她,可这世上,她只会对他这么说,她那么温柔体贴,从不会无理取闹,在这世上,她只对他如此毫无顾忌地提出要求。
  他对于她来说,终归是不同的。
  夹着苦涩的甜蜜涌上来,姜云沧沉沉地看住她:“我不会骗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那就立刻回西州。”姜知意道,“我等着哥哥凯旋归来。”
  许久,姜云沧点头:“好,我听你的。”
  父亲的安危,军人的职责,还有刻在骨髓里的,对于沙场的渴望,如今又加上了她的请求,他怎么能决绝?姜云沧想,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州,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坨坨人,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继续守着她。“不过,还要再等上一两天,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
  他得安排好,不能让沉浮再来骚扰,也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赵氏或者沈家人,还有谢洹交给他的差事,他得在临走之前,探清楚谢勿疑的底细。
  看见她柔软的眉眼弯起来,甜美的笑容:“哥哥对我真好!”
  是啊,他会全心全意,不计任何回报,永远对她好。无论,他能不能得到她。姜云沧看着她的笑脸:“意意。”
  姜知意嗯了一声,抬眼看时,他笑了下:“没什么,你欢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