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闷热,姜知意挪到回廊与侧门连接的地方,吹着一丝丝穿堂风,问黄纪彦:“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吧。”回廊不很宽阔,黄纪彦便没有坐椅子,靠着油绿的柱子,伸着长腿坐在栏杆上。
  回廊顶上铺着朱红的琉璃瓦,薜荔的藤蔓垂下来,几片浓绿的叶子随着细风晃悠着,黄纪彦抬眼看了看,伸手给扔回了顶子上:“这东西虽然好看,但容易生那种大青虫,别吓着你了。”
  姜知意笑起来,想起很小的时候,两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黄纪彦是最小的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为,扯了薜荔藤蔓又从叶子背后抓了青虫拿在手里给她看,吓得她哭出了声,躲在姜云沧背后不敢出来。
  “你还记得呢?”姜云沧也想起来了,那次是他抓住黄纪彦,逼着他把所有薜荔藤上的青虫全部抓住弄死,“你说说你怎么那么淘,一天到晚什么好事都不干。”
  黄纪彦笑了下:“我已经改了。”
  他没再说话,坐在栏杆上望着外头出神,姜知意看过去,见几丝阳光从侧面漏过来,他一向明朗的脸也就随之明明暗暗的,显出几分晦涩与幽沉。
  这让姜知意突然意识到,他长大了,眼睛里不再只是单纯易懂的情绪,可伴随着成长一道来的,似乎还有些忧愁烦恼。
  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姜知意有些难过,唤他:“阿彦。”
  “嗯?”黄纪彦应了一声,转回头看向她,眼中那熟悉的,明朗清澈的目光又回来了,“阿姐。”
  姜知意看着他,神色带了几分郑重:“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这次过去西州,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这些话,从前父亲和哥哥出征时,她也会一遍遍叮咛,虽然明知道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明知道都是没什么用处的话,可心底总觉得这样多叮咛几遍,危险也许就会减少几分。
  姜云沧抱着胳膊听着,这些话,从前她是对他说的,如今,对别人说了。唇边带着极淡的笑,看见黄纪彦弯了弯眼睛:“好,我听阿姐的,一定照顾好自己。”
  “行了,让意意歇歇吧,她累了一天了。”姜云沧不想再听了,起身叫黄纪彦,“走吧,我们去前头,我再试试你的武艺,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待会儿我再去找你,”黄纪彦跟着站起来,却不肯走,“我这次来,是有话想跟阿姐说,云哥,我想单独跟阿姐待一会儿。”
  姜云沧看在他,慢慢地又坐了下来:“行了,有什么可说的,还非要背着我?左右不过是些孩子话,有什么不能听的?”
  “有些话,只要跟阿姐说。”黄纪彦依旧站着,笑意中带着坚持,“云哥,还请你回避一下。”
  姜知意坐在中间,旁边是姜云沧,对面是黄纪彦。风热热地吹着,边上树影子留下辗转的光影,姜知意觉得古怪,她看出来姜云沧有些不高兴,虽然他还在笑着。
  姜云沧之前提醒过她,不要单独跟黄纪彦相处,姜知意不知道黄纪彦要说什么,忽地想起那天青草坡上,他坐在她脚下,带着少年特有的率真:“阿姐,你还记得吗?我从前说过,长大了娶阿姐。”
  “我长大了。”
  姜云沧没有走,语声中带了几分不耐烦:“你这小鬼头,能有什么正经话?总是弄这些玄虚。”
  “不小了,”黄纪彦依旧笑着,不急不躁的,似是下定决心跟他磨,“我要是不行的话,云哥也不会放心让我去西州,对吧?”
  可真是,会说得紧呀。姜云沧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抱着胳膊微微仰着身体,眯起眼睛看他。
  “哥,”袖子被扯了扯,姜知意软着声音在央求他,“没事的,你先去忙吧,待会儿我让阿彦过去找你。”
  姜云沧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有什么情绪在他眼底翻腾着,姜知意看不太明白,只是直觉他很不高兴,然而她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
  他转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回头:“意意。”
  姜知意等着他说话,可他又没说,顿了顿,抬起脚走了。
  姜知意觉得,似乎近来越来越频繁看见他这种的,这让她觉得有些古怪,只管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耳边传来黄纪彦的低唤:“阿姐。”
  姜知意回过神来,黄纪彦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肩膀端得平直,周身上下少了肆意,多了沉稳:“我要走了。”
  “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心中一霎时涌起许多不舍和担忧,姜知意轻声道:“西州干燥多风,你记得带些润燥的东西,像上次你拿来的枇杷蜜就不错,再有那些川贝、百合、银耳、莲子、梨干什么的都要带些,若是嗓子不舒服就熬粥喝,比吃药强。如今虽然天暖和,不过唇脂面油什么的也都得带上。”
  她瞧见了黄纪彦的笑,带几分风流气的唇翘起一点,眉眼开始上扬,似乎下一息就要笑出声,姜知意顿了顿:“你别笑呀。”
  她想他准是嫌她絮烦,那些唇脂面油什么的都是女儿家才用的东西,他一个少年郎,自然是不肯用的,姜知意看他一眼:“你不懂,这些不仅女儿家要用,西州那种干燥的地方,秋天以后若是不用,嘴唇都要裂开的,我每年都给我哥准备,昨儿听说你要去,我把哥哥那份先给你,到时候我再给哥哥准备吧。”
  “行,”黄纪彦彻底笑开了,“只是我偏了云哥的东西,阿姐先别告诉他,不然他待会儿又要借口切磋武艺,可着劲儿地打我。”
  姜知意也笑出了声:“哥哥打你么?”
  “打呀,”黄纪彦伸过手给她看,“上回说是切磋,那么重的枪直往我头上招呼,虎口到现在都还是麻的。”
  姜知意越发笑起来。她知道姜云沧天生神力,很小的时候姜遂就说他是个天生练武的材料,黄纪彦就算武艺娴熟,跟他对战自然也讨不了便宜:“哥哥是提点你呢,真要上了战场,比这吓人多了。”
  “我知道。”黄纪彦揉了揉虎口,低着眼,“阿姐。”
  姜知意抬头,看见他眼睛里亮亮的闪光,他定定看着她:“我一开始,并不想走。”
  姜知意安静地听着,她一向都是个很好的听者,黄纪彦知道这点,他也没想着非要她回应:“我想着阿姐身子不好,又有孩子,我想留下来照顾阿姐。不过后来,我改了主意。”
  “阿姐,我从前真是,全想错了。”
  他低着头向着他,阳光很热,回廊里是阴凉,冷热交替的边缘,有种怪异的感觉,姜知意轻声问道:“什么错了?”
  “我先前总想着,以我的出身家世,不必那么汲汲营营,总想着还年轻,有些事不必太着急,直到前些天我姐出事,我才知道,我真是没用透了。”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勾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扣得有些紧:“我姐那么想离了张家,我竟然没办法给她做主。”
  他沉沉地吐了口气:“如果是别人,如果是云哥。”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年岁长大了就是男人,他这样靠着家里自在随意活着的,一到了关键的时候,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再想想姜云沧,分明与他差不多的出身,年岁也只比他大上五六岁而已,可姜云沧十年前就上了战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煌煌功业,往那里一站谁也不敢小觑,姜知意要和离,姜云沧说行,那就一定能行,哪怕以沉浮权势之盛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意志,可他呢,他支持姐姐和离,只换来一顿家法。
  挨板子不疼,但心里的愧疚和蹉跎光阴的懊悔,让他昼夜难安。
  先前姜云沧提起要他去西州历练,他不想去,总觉得不必着急,至少要到姜知意生下孩子吧,可经过这次他明白了,留也无用,除了跑跑腿帮帮小忙,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他是不行的。
  他人微言轻,没有人会在意他怎么想。
  “从前说起来,总觉得云哥待自己太狠,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需要那样吃苦,跑去大营里从最低等的兵卒做起,如今想来,云哥才是最有远见的。”黄纪彦笑着摇摇头,“我不如他。”
  固然可以靠祖荫,固然可以弄个什么挂名的职位,混着对付着将来熬升迁,但都不如自己凭本事挣下的功业。姜云沧能有今日,能让人叫一声姜将军,能牢牢维护着姜知意而让旁人都闭嘴,靠的是他实打实立下的军功,就凭这个,他说不回西州,他说要留下照顾姜知意,连皇帝也得考量几分。
  姜知意察觉到他心里的难过,虽然他还笑着,但那笑容,带着许多怅惘。姜知意放柔了声音:“阿彦也很厉害,哥哥每次都说,阿彦只是缺少机会历练,如果去西州待几年,比他也不会差。”
  黄纪彦笑:“云哥那是哄我呢。”
  他垂着眼皮,半遮住亮闪闪的眼睛:“不过,也许吧,至少我会尽全力。”
  都是大好男儿,谁也不比谁差什么,从前是他蹉跎了,然而眼下也不算晚,他会拼尽全力,功业,迟早也有他黄纪彦一份!
  眉梢飞扬起来:“不见得比谁差!”
  姜知意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笑容:“阿彦一定行的。”
  “阿姐说行,就一定行。”黄纪彦抬起眼皮,与她对面相觑,“阿姐。”
  他唤的声音极低,极轻,姜知意无端觉得耳朵有点痒,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疯了,我忘了改时间,这章应该明天发的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