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温和的晨光,沉浮却觉得双目如同烈火灼烧一般,又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他看见了姜云沧,他赶着车紧紧关着门,看不见里面坐着什么人,可能让堂堂宣武将军,桀骜不驯的姜云沧亲自赶车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无数凌乱的思绪挤着挨着涌出来,撞得大脑有些凝滞,沉浮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姜云沧并没有找他拼命,那么至少眼下,她没有大碍。
  很好,那么他也不必,再三为她分心了。
  沉浮转回身,听见一声温润的招呼:“沈相。”
  是谢勿疑,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移步下辇。他并没有穿藩王服色,只着一件毫无装饰的棉布道袍,以丝绦束腰,发髻上戴着青玉莲花冠,簪着同色青玉簪,虽然一切都清素到了极点,然而通身的气派,依旧昭示着他天潢贵胄的身份。
  谦谦君子,岐王如玉,当年谢勿疑风头极盛,几乎动摇先帝的太子之位时,盛京城中,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沉浮上前行礼:“参见岐王。”
  “沈相免礼。”谢勿疑虚虚一扶,“我想即刻入宫,当面向陛下谢罪,可否?”
  沉浮直身,对上他俊逸清雅的容颜,他眼窝下泛着微微的青灰色,看起来很像是为着担忧母亲的病情,连日赶路的憔悴儿子,沉浮低头:“陛下在老太妃宫中候着王爷。”
  以帝王之尊亲身探望周老太妃,既是恩典,亦是方便谢勿疑探望母亲之意,谢勿疑连称不敢,凤目中泛着红:“陛下待我如此宽仁,我便是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万一。”
  队伍起行,沉浮走出几步,明知不该,到底忍不住回头一望,车子走得远了,车身披着朝霞,红得刺目,谢勿疑跟着回头,问道:“沈相,你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沉浮转回目光,谢勿疑正瞧着他:“你眼睛很红。”
  很红吗,大约是被朝霞刺到了眼。“无妨。”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围随在仪马之后的仪卫中,有人冲他咧嘴一笑。
  相似的,挺拔瘦直的身材,相似的浓眉重睫,唯独那人左眼上一大块伤疤,让原本俊秀的容貌变成了丑陋。
  他的庶出兄弟,沈澄。
  见他瞧见了自己,沈澄扯扯嘴角,雪白的牙齿露出来,无声叫他:兄长。
  兄长,兄长。沉浮垂着眼皮,仿佛看见那间四处漏风的房间,壶里的水冻起一层冰皮,稀粥冻成了一整块,沈澄一身裘衣,脖子里围一条簇新的狐腋领,笑吟吟往他床上洒水:“兄长今儿个,又没炭烧了呀。”
  兄长。他这个兄长,亲手掐灭了沈澄的出身,掐断了沈澄往上爬的念想,眼下,他还要掐断他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叫过礼部侍郎:“沈澄容貌有损,即刻逐出仪卫。”
  丞相亲口下令,自然是令行禁止,很快就有侍卫一左一右夹着,带走了沈澄,沈澄没怒没恼,临走时甚至还对他咧嘴一笑,又用口型比出那两个字:兄长。
  兄长,兄长。他这个兄长,再不是当初隐忍蛰伏的少年,沈澄这个庶弟,也再不是当初骄横跋扈,只会明面上功夫的纨绔了。
  “那不是沈相的兄弟么?”谢勿疑望着沈澄的背影,“沈相真是清正无私。”
  远在易安,八年不曾回京,却能一眼认出他,甚至连他那个不为人知的庶弟都认得。沉浮神色平静:“仪卫乃是天子体面,凡体貌有所残缺者,均不得入。”
  当然,也不止是仪卫,入朝为官者,亦是代表天子体面,容貌有那样的残缺,自然不可为官。沈澄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几日老太妃的病情可好转了些?”谢勿疑岔开了话题。
  沉浮依旧是平静冷淡一张脸:“内帷之事,臣不知。”
  “是我疏忽了,”谢勿疑笑了下,迈步走进幽深的皇城门,“一别八年,在外头待得太久,许多规矩都有些模糊了。”
  八年。许是两天不曾合眼,反应有些错乱的缘故,沉浮在这一刹那仿佛闻到了野菊和桑叶清苦的香气,低眼看时,玉带上系着的分明是另一个簇新的香囊,他从前惯用的旧香囊锁在抽屉里,从今往后,也没人再给他做了。
  穿皇城,入宫城,周老太妃所居的颐心殿在宫城西南角,需要穿过后宫妃嫔的居所,一介外臣,并不好往这些地方去,沉浮停住脚步:“臣告退。”
  谢勿疑颔首,正要命他退下,宫道上数名太监飞快地走来,最前面一人不等站住便开始宣口谕:“周老太妃病危,陛下宣岐王立刻进殿!”
  谢勿疑先是一怔,跟着一言不发向内走去,宫闱之中不得奔走失仪,是以他并没有跑,但他步速极快,又且踉踉跄跄,如同拆了主心骨的偶人一般。
  沉浮遥遥目送。宫廷中传递消息向来慎重,此时用病危二字,可知周老太妃多半是救不回来了,国孝三月,齐衰三年,谢勿疑至少一时半会儿,不用回易安了。
  他这次来,还真是来得巧。
  一个时辰后,沉浮在嘉荫堂见到了谢洹。
  他皱着眉,脸色有些不忍:“昨日来报,还说老太妃有所好转,哪知突然就不行了,亏得岐王赶得及时,好歹见了最后一面。”
  昨日周老太妃应当是无事的,不然以朱正的谨慎,决不会撇下病情跑来禀报脉案的事。脉案。不经意间又被刺得晃了心神,沉浮停顿片刻,强迫自己甩开杂念:“此事过于巧合,需得查查。”
  “你是说,”谢洹吃了一惊,随即领会到他未曾出口的暗示,“何至于?到底是亲生母子!”
  亲生母子,那又如何?沉浮觉得眼睛越来越疼,禁不住抬手,挡了下过分明亮的光线。亲生母子,也并不是那些人心算计会饶过的对象,赵氏与他,亦是亲生母子。“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谢洹犹豫着,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沉吟之间抬眼一看沉浮,不由得吃了一惊:“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堂中无有镜子,谢洹取下墙上的饰剑,铮一声拔了出来,沉浮微微眯眼,看见秋水般明净的剑身上,倒映着自己的脸。
  死寂的苍白中泛着不祥的灰,似一只飘荡在暗夜的孤鬼,眼下洇着青黑,眼睛却是赤红,这飘荡的孤鬼倒好像是要流出血泪。
  这幅样子可真是丑陋不堪,令人生厌啊。沉浮沉默着,听见谢洹说道:“你快回去歇着吧,让大夫看看是不是得了火眼。”
  并不是火眼,是八年前的眼伤,复发了。沉浮感觉到命运循环轮回的恶意,八年前的眼伤让他与姜嘉宜相遇,从此与姜家姐妹结下难解的因缘,八年后的今天,姜知意离开,他的眼伤,复发了。
  当年他治眼时大夫曾说,须得小心看护,不可用眼过度,不可思虑过度,不可情绪过激,一个不小心引得旧伤复发,说不好就要失明。
  八年前,当他带着很可能永远治不好的眼伤被赶到乡下时,他感到痛苦和绝望,八年后的今天,当他想起从此失明的可能性,心情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也许是现在,他再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人和事了吧。
  “快回去吧,”谢洹催着他走,又叫来太监,“让李易挑几个擅长眼科的太医,好好给沈相看看。”
  沉浮不想回去,那是她的地方,到处都有她的痕迹。他宁可留在宫中,留在官署,留在哪里都行,有那么多公事要忙,在这个时候,他更愿意忙着。“不必,臣尚可支持。”
  他行礼告退,谢洹眼见他去的是官署的方向,叹气摇了摇头:“这个浮光,从来都是不听劝的性子。”
  摆摆手吩咐太监:“快去太医院,就说朕让他们挑几个眼科的大夫,沈相眼睛不适。”
  太监却踌躇着没立刻走:“陛下,奴婢打听到一件事,沈相的家事。”
  谢洹随口问道:“什么事?”
  “昨夜奴婢去传旨时,宣武将军的人跟沈相的人打起来了,奴婢瞅着好像清平侯夫人也在,就留了个心眼,让小春子留下哨探着消息,”太监低声道,“今儿一早小春子回来说,沈相昨儿夜里,跟夫人和离了。”
  “什么?”谢洹大吃一惊。
  回事的人一拨拨来,又一拨一拨走,无数卷宗堆积在案头,饭菜冷透了,撤下去又换了新的上来,沉浮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他做事向来都是毫不惜身,不过今日,尤其为甚。
  几个惯用的部下都累倒了,轮番休息了回来时,沉浮还在伏案批阅,马秋大着胆子劝道:“再过几个时辰百官便要去为老太妃守灵,大人还是歇一会儿吧。”
  沉浮没有停笔,瞥他一眼。马秋看见他眼角细细一线红痕,竟像是血,顿时慌了神:“大人的眼睛!”
  沉浮伸手一摸,指尖是红的,皱了眉再看时,眼前一黑,耳边听见众人忙乱的叫声:“大人晕倒了,太医,太医!”
  晕倒了。沉浮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飘起来,昨夜她晕倒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沉浮悠悠醒转。
  眼前一片昏黑,眼睛紧绷着束缚着,似乎是包扎了纱布之类的东西,鼻子里闻到了药味儿,还有一丝甜淡的香,沉浮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姜知意的香气。
  他在家里,在他们曾经同床共枕的床上。
  沉浮安静地躺着,听见有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床前,有熟悉的香气飘在鼻端,有人低头看他。
  沉浮一把扯开眼上的包扎。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