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骤然明亮,强烈的光线刺得沉浮捂了眼,在明与暗的迅速切换中,沉浮看见了白苏温温柔柔一张脸,她软着声音:“大人,老太太命我来为您换药。”
  沉浮保持着捂眼的动作,一动不动,喉咙像被什么死死掐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错了,竟然全都错了。
  时光在方才的刹那,完完全全与八年前重叠。他拽掉眼睛上的包扎,他追出去追到大道上,他拦住带着侯府徽记的车子,车中的小姑娘向他一笑:“回去吧。”
  就连方才他看见的脸,也几乎是同一张。
  可是,错了,全部,都错了。
  从前他以为,因为姜知意有着和姜嘉宜一样柔软的声音和轻言细语的习惯,因为姜知意有着同样香甜的气息和温暖的感觉,所以当他闭着眼睛不去看的时候,就会觉得一切都回到了八年前。
  他以为他所有的沉迷和软弱,都是因为这份相似。他甚至以为,在看不见的时候,只要是与姜嘉宜相似的女子,都可能激起他这样的软弱。
  可眼下,分明是更为相似的药香和茉莉香,甚至白苏还有一张与姜嘉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在闭着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依旧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不是。
  错了,全都错了。
  只有姜知意。只有她。只有她那样说着话,只有她在他身边时,才会激起他那些留恋和软弱。
  只有她。沉浮捂着眼睛,眼角热热的,又有什么流下。
  他听见白苏慌张的声音:“大人又出血了!大人快躺好,我给你包扎。”
  “你出去。”沉浮没有让她靠近,“让朱正来,或者随便什么人。”
  这里到处都是姜知意的痕迹,衾枕间有她的甜香,枕头边放着她惯用的团扇,架上还有她不曾做完的针线,这里不需要什么药香茉莉香,不需要别的女人闯进来,就连他,也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沉浮起身,扶着墙慢慢往外走,白苏想要上来搀扶,沉浮躲开,模糊的视线看见她失落的脸:“大人,我听说夫人已经醒了。”
  已经不是夫人了。沉浮没有打断她,也许是病得难受,不想说话吧。
  白苏窥探着他的神色:“听说林太医一直留在侯府看诊,姜将军亲自守着夫人,不许任何人靠近,那会子老太太打发人过去想看看孩子有没有事,也让姜将军乱棍打出来了。”
  孩子。他就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就有无穷无尽的纠葛苦楚。沉浮走出卧房,唤过胡成:“把老太太身边的人全部换掉。”
  换上听命于他的人,让赵氏无人可用,赵氏总不至于亲身上门去吵闹。就算赵氏亲身上门,他也会弄她回来,他这个附骨之疽般的亲娘,他摆脱不掉也就罢了,没必要再去烦她。
  毕竟他答应过她,无论孩子是死是活,都与他沉浮,与沈家,与赵氏,再没有半点关系。
  胡成飞跑着去了,沉浮走下台阶,慢慢往院外走,马秋候在门口:“礼部来问晚间守灵去不去,陛下说大人身体不适的话就别过去了。”
  周老太妃停灵照例是三天,这三天里,品级以上官员需要入宫守灵,尤其是丞相,尤其是第一天。沉浮一只脚踏在门槛内,一只脚踏在门槛外,回头看向主屋。
  她住过的地方,他们同床共枕整整两年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留下痕迹的地方。
  沉浮回头,跨出门槛:“封院。”
  姜云沧回来了,姜云沧待她如珠如宝,她会好起来的。
  和离,拿掉那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离开这个家,对她来说,是好事。
  咔嚓一声,院门在身后上了锁,沉浮一路向前,再没回头:“进宫。”
  当当当,举丧的钟声恰在这时,自宫城内响起。
  从早至晚,颐心殿始终笼罩在一片白汪汪的颜色中,灵柩前金银纸烧了一陌又一陌,谢洹再三安慰过谢勿疑后,起身向外走去。
  周老太妃辈分虽高,到底只是妃嫔,谢洹亲自过来守灵已经是给足了谢勿疑面子,此时该当回去歇息了。
  谢洹慢慢往外走着,经过守灵的百官时,看了眼沉浮。
  他跪在最前面,几个时辰下来,所有的人都是疲惫不堪,仪态跪姿多多少少都有些走样,唯独他腰背挺直,如一棵孤松独立于殿中,一身清冷气质与俊逸风流的谢勿疑堪称双璧。
  只是他的眼睛。谢洹放慢步子,他从眼皮到眼睑都涂着药膏,眼中满布血丝,眼角还有血痕,他本该在家养伤,不该过来的。
  谢洹了解这个臣子,当沉浮认准一件事情时,总有种近似疯狂的偏执,比如眼下,无论他如何劝说,沉浮都要坚持尽丞相的职责,先守灵,再治伤。
  谢洹觉得,沉浮并不是那么看重礼法的人,这股子不正常的偏执,多半跟和离有关。谢洹冷眼旁观,觉得沉浮对那位结发妻子的感情,远比他平时流露出来的多得多。
  谢洹走出殿外,问道:“沈相夫人入宫了吗?”
  总管太监王锦康连忙答道:“清平侯府报了产育,侯夫人和沈相夫人都不曾来。”
  “什么?”谢洹又是一惊,“产育?”
  侯夫人林凝不可能产育,那么产育的,只能是姜知意,沉浮怎么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和离?谢洹想不通,听见王锦康又道:“老奴听说,昨儿晚上沈相府中闹得很厉害,沈相好像让夫人喝了落子汤,姜将军生了大气,连太医院的几个人都跟着吃了瓜落。”
  “什么?”谢洹彻底出乎意料,“这是怎么说的!”
  他想不通,沉浮怎么会做下这种事?如此对待人家,姜云沧没砍了他,就算是克制了。
  “就是说呢,都觉得这事蹊跷得很。”王锦康又道。
  “没什么蹊跷的。”谢洹道。一来以沉浮的手腕,若是姜知意有负于他,绝不可能是和离这么简单,二来,他相信姜云沧妹妹的人品。
  想起姜云沧临走时再三求恳他照拂妹妹,谢洹有些惭愧,更觉得不安。沉浮与姜云沧,一文一武,一将一相,都是他的心腹班底,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原本觉得他两个是郎舅,正好齐心协力的,如今这形势,只怕要成了仇人,将相不和,朝堂又怎么能安稳。
  “备车,”谢洹吩咐道,“去清平侯府。”
  这事他不能不管,他得做出姿态,弥补姜知意,安抚姜云沧,最好再替沉浮说几句好话。
  清平候府。
  姜知意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紧张的情绪慢慢放松。
  一整天过去了,除了格外困倦之外,她没有别的症状,林正声说过,若是今夜平安无事,那么她喝下去的,就不是落子汤。
  “再吃点,”姜云沧拿着羹匙,喂她吃燕窝粥,“吃饱了,身体才能好。”
  姜知意吃了一口,见他又去舀,连忙摇头:“吃不下了,撑得很。”
  回家以后,哥哥除了催着诊脉,就是各种喂她吃,如今她撑得堵在嗓子眼儿里,一口也吃不下了。
  姜云沧不信,她才吃了那么一点点,比猫儿也多不了几口,怎么就不肯吃了?上战场的人都知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吃饱了,伤病什么的,才能好得快。舀了满满一勺还要再喂时,小善跑了进来:“姑娘,小侯爷,皇上来了,夫人叫你们赶快出去接驾!”
  屋里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姜云沧连忙放下帐子:“你病成这样,就别跑了,我出去就行。”
  “行了,你们都不用跑了,朕自己进来。”谢洹的笑语声隔着窗子传来,原来人已经到了门口。
  此时回避已然来不及,姜云沧拖过被子盖住姜知意,刚刚收拾完,谢洹也进了门,他一身便装,家常束一顶玉冠,笑吟吟道:“听说你妹妹病了,朕过来看看她。”
  林凝紧跟着后面进来,听见时连连谢罪说不敢,姜云沧早已拜倒在地:“陛下的恩典,臣肝脑涂地,无以报答!”
  谢洹亲手扶他起来,目光看过众人,落在姜知意身上:“夫人的病情,可好些了?”
  姜云沧立时皱了眉:“陛下,臣妹已与沉浮和离,并不是谁的夫人。”
  谢洹有些无奈,他特意用夫人这个词,原本是想借机提起沉浮,可眼下也只得改口道:“朕刚刚听说,很是惊讶。”
  “陛下还不知道沉浮做了什么吧?”姜云沧冷这一张脸,“臣妹怀着身孕,沉浮却逼臣妹喝了落子汤,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沉浮简直毫无人性!臣妹因此与他和离,两家并且约定,无论孩子能不能保住,从此都跟沉浮再没有半点关系。”
  “云沧,”林凝有点发急,“这些私事,怎好在陛下面前提?”
  姜知意知道姜云沧为什么要说这些。昨夜和离书上的约定,只是她与沉浮,如今入了谢洹的耳朵,从此就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能反悔了。哥哥为她,考虑得很周全。
  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听见谢洹道:“若是需要大夫和药材,只管向朕开口。”
  “正是想求陛下让太医林正声留下,为臣妹医治。”姜云沧咬着牙,虽是有意夸大,心里的愤怒却极真切,“臣妹今日几次昏迷,肚子里的孩子至今还不知死活,臣恨不得将沉浮千刀万剐!”
  谢洹犹豫着,到底说出了口:“沈相今日也晕倒了,眼疾复发,出血不止。”
  姜云沧霎时间猜出了他的用意,无端有些紧张。
  她从前那么喜爱那个混蛋,如今听见他病了,会不会心软?
  烛火之下,姜知意眉眼柔软:“臣妾与沉浮已然和离,他如何,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