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内静悄悄的,没人走动,没有灯火,一切都还封锁在沉睡中。
  沉浮看着天边的颜色,推测现在大约是三更近前,以往这个时候,姜知意已经起床了。
  轻手轻脚去净房洗漱,悄悄在那里换好衣服,然后去厨房吩咐早饭,看热水。他其实也醒了,每次她小心翼翼从他身边离开时,他总是立刻就察觉到,立刻醒来,但他不做声,只是闭着眼睛,听着净房里压低的声音,听着她独自忙碌着。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醒着,不想面对她的付出,他可真是虚伪。
  轿子抬来,沉浮一言不发,坐了进去。
  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渐渐开始有了人声,沉浮闻到饭菜的香味,大约是道旁人家在做饭,从前她每天早上都会为他准备饭食,甜咸可口,荤素合适,她很懂他的口味,总是温柔妥帖地照顾他的一切。
  可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懂得如何照顾人。
  刚成亲时她摸不透他的口味,而他也从来不说,她只能一点点摸索,如果哪餐饭里有什么菜他多吃了几口,她就会暗暗记住,下一次多备些。
  有时候她还会写在本子上,他见过那个本子,淡粉色的纸笺钉起来,夹着时新的花样子,大多是男人衣服鞋袜用得上的花样子,给他准备的。
  他曾打开看过,里面记着哪道菜哪道点心他曾多吃了几口。
  沉浮闭着眼睛靠在轿壁上,心里涌起深沉的悲哀。再没有了,她再不会这样爱他,而他现在,如此爱她。
  “小的已经让人去找朱太医了,相爷的伤需要重新处理一下。”胡成在外头禀报。
  沉浮垂着眼,看见胸口包扎的伤口,没什么血色,大约是被雨淋透了,其实他并不觉得很疼,人真是奇怪,分明是血肉割裂,实实在在的伤痛,但相比起来,反而是心上的,无形的伤,更加让人生不如死。
  她这在两年里,曾很多次受到他带给她的,无形的伤吧。
  还记得成亲不久,她刚得知他爱吃时令鲜果,于是买了新鲜菱角给他,她不肯假手别人,自己去厨房蒸的,手指被烫到了,吃饭时她拿着小剪刀帮他剥菱角皮,边剥边把烫红的一大片皮肤给他看,他知道她想得到他的安慰,可他一个字都没说。
  他是那样可耻,享受着她的好,却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感谢。
  再后来,她就算烫到伤到,也不再给他看了。她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懂得如何在琐碎繁杂的家务事中迅速理出头绪,他看着她从当初的稚拙一步步走过来,他明白她从前在家,必定是不需要处理这些的,她都是为了他。
  可是,从不曾换来他一丁点回应,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
  沉浮紧紧闭着眼睛。他不配得到原谅。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他实在是可耻,可憎,可恨。
  然而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受过的伤害,他便是死,也要补偿了她以后,才能去死。“请林正声过来。”
  轿子抬进官署,沉浮脱掉潮湿的衣服鞋袜,换上干净的替换衣服,内里是白色纱衣中单,干燥柔软,带着淡淡的熏衣香,这还是她走之前,替他准备好的。
  沉浮低着眼,摩挲着衣料细腻的纹路:“让裁缝下午过来一趟。”
  她不会再给他准备衣物了,这些她亲手裁剪,亲手为他打理的衣服鞋袜,他得收起来,他不能给穿旧了,穿坏了。
  朱正先赶到,匆忙给他换药包扎,想说几句爱惜身体好好养伤的话,看他神色不对也没敢说,正沉默时,听见沉浮吩咐道:“姜家二姑娘那里,你全力相助林正声,绝不能出什么闪失。”
  朱正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姜家二姑娘就是从前的沈相夫人,惊讶地答应着,心想先前二话不说便是一碗落子汤,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换药之后,小厮服侍着穿上官服,沉浮胸口有伤不方便,胡成踮着脚拿着乌纱,小心给他戴上,又拿过镜子来照。
  沉浮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眼血红,魂魄已经离体,只剩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壳子。还有头上这顶乌纱帽。
  从前都是她给他戴的,她个头刚到他下巴,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她仰着头伸手时,清浅的呼吸会拂在他唇上,总让他心尖荡起一阵说不出的酥和痒。
  从前他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也或者是他不敢细想,如今他知道,是因为他爱她,在他不敢正视的角落里,在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里,他爱着她,卑劣的、不敢承认、不敢宣扬的爱意。
  甚至为了对抗这不该有的情愫,他还会加倍对她冷淡,一次次伤她的心。
  他错得太多,哪怕用尽余生,也无法弥补她万分之一。
  林正声匆匆赶来:“大人见召,有何吩咐?”
  沉浮打量着他:“侯府那边,一直是你在诊脉?”
  林正声拿不准他突然提起此事的目的,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她身体如何?她的孩,孩……”无论如何努力,孩子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
  在袖子里,默默掐紧了手心,修剪整齐的短指甲嵌进肉里,仍旧抵不住剜心般的悔恨。
  孩子,她那么珍爱,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孩子,到底是被他一碗落子汤灌了下去。他如今哪还有脸问起孩子?他不配,他就算把命给她,也偿还不了她的孩子。
  许久没等到回答,沉浮看向林正声,他端方严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不语,沉浮很快猜到了他的顾虑,他怕他依旧存着落胎的心思,所以不肯如实相告。
  他所做下的那些事,的确让人厌憎。甚至林正声几次帮她,他还疑心是不是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如今看来,林正声是正人君子,而他,是那个以己度人的卑劣小人。
  沉浮顿了顿:“我只想让她,平安……”
  原是想说母子平安的,但不能说,不敢说。这几天恍恍惚惚也曾听过她的消息,她依旧在吃药保胎,她的孩子,依旧在危险中,他怎么有脸说母子平安?“若是她有什么需要,立刻报给我,若是你看诊时有什么拿不准的,也报给我,需要哪个大夫,我去请。”
  林正声迟疑着,猜测着他的意图,点了点头。
  沉浮束好玉带,抬步向外走:“你认识张玖吧?”
  林正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答应着时,听见他低哑干涩的声音:“今晚酉时,你去趟城西织金街的燕子楼。”
  官轿起行,林正声落在后面,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突然提起张玖?城西织金街燕子楼,又是什么地方?
  沉浮在宫城第二重门内下轿,迈步往早朝的紫宸殿走去。
  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滴水粒米未尽,本该是疲惫虚脱的,但此时精神有种异样的清醒,像烧到最后的火,极力迸出最后几星亮光。
  沉浮沿着青石大道走着,腰背挺直,眉目紧绷,听见一个淬着恨毒的声音:“逆子!”
  是沈义真,这具肉身的生父。沉浮抬眼,看见大道另一边,沈义真朝服束带,恶狠狠地向他啐了一口。
  他知道沈义真恨他,毕竟是他,亲手将沈义真从二等锦乡侯的位置拉下来,连降三级,变成小小的锦乡县子,毕竟是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女人从正妻之位拉下来,重又成为卑贱妾室,毕竟是他,亲手毁了他心爱儿子的一切,让沈澄从不可一世的侯府世子,变成断了仕途的废子。
  只不过,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他不需要看沈义真的脸色。沉浮唤过金吾卫:“公然在宫中痰唾,是为失仪,带下去治罪。”
  金吾卫上前拿人,沈义真分辩起来,逆子逆子地高声骂着,沉浮并没有反驳:“喧哗吵闹,罪加一等。”
  金吾卫拖走了沈义真,沉浮不曾回头,沿着宽阔的大道继续往前走着。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沈义真了,沈义真如今只剩下一个爵爷的空头衔,原先手里的差事全都被他捋掉,这种身份,平时是不需要上朝的,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
  “沈相。”右相李国臣从后面赶来,寒暄着抬头,看见他的模样吃了一惊,“是病了么?脸色有些差。”
  “未曾。”沉浮淡淡说道。
  “那就好,”李国臣很快说起了正事,“姜云沧请求留京的事,你怎么看?”
  从前他是不希望姜云沧留京的,边防不稳,难得的将才需要到最有用的地方去,可现在。沉浮生平头一次在社稷之事中生出私心,她不会要他照顾的,可她身体那样弱,与林凝也不很亲近,唯有姜云沧留下来,才能确保她的平安。
  沉浮沉吟着走进殿中,金鼓三响,早朝伊始,殿中御史头一个站出来:“臣有本奏。”
  寂静之中,唯听他声音郎朗:“左相沉浮身为百官之首,早朝之时衣冠不整,仪容凌乱,此乃失仪之罪,请陛下责罚,以儆效尤!”
  金阶之上,谢洹看着沉浮湿漉漉的头发和灰败的脸色,沉吟着不曾说话,门外踉跄的脚步声跟着响起,沈义真领完罚,一路疾走着闯了进来:“臣有本奏!臣弹劾逆子沉浮,见父不拜,对父不敬,忤逆不孝,败坏人伦,请陛下严惩!”
  静立的朝臣中响起一阵窃窃低语,沉浮笔直站着,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就见武官一列中姜云沧大步走出来:
  “启奏陛下,沉浮昨日闯到微臣家门前,无礼纠缠许久,藐视朝廷颜面,请陛下严惩!”
  殿中一片哗然,沉浮慢慢转过脸,看向姜云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