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声越来越高,沉浮默默思忖。
  从他入朝为官以来,受到的弹劾就不曾断过,他孤高冷漠,下手无情,又从不结党,他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这就是做孤臣的代价,然而今天如此密集的弹劾,必定是有人暗中操纵,不然那极少上朝的沈义真,不会突然出现。
  沉浮察觉到隐藏在几桩弹劾背后,朝堂中的暗流涌动,是姜云沧在操纵,还是另有其人?
  姜云沧还在说:“堂堂清平侯府,朝廷亲封,沉浮却公然藐视欺压,在臣家门前吵闹叫喊,口出狂言,是将朝廷体面置于何地?臣请陛下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殿中众臣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着。姜沈两家和离,亲家变仇家的事先前他们就曾听说,只不过沉浮和姜云沧都不是好相与的,两个人同时以霹雳手段压住了京中流言,是以众人只敢暗自猜测,并不敢议论,可如今在早朝上,当着皇帝的面,当事人自己闹起来了,众人本能地觉得应该与和离之事有关,一个个心急地等着下文。
  谢洹左右为难。昨日的事他早晨起来才刚听说,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如今姜云沧当堂发难,一边是心腹重臣,一边是得力边将兼少时伙伴,谢洹决定和稀泥:“此事必是有什么误会,朕先查着,到时候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阶下突然传来沉浮清冷的声音,压过周遭喧嚣:“臣知罪。”
  满殿的私语声一齐停住,无数惊讶的目光中,沉浮走出行列,躬身弯腰,向姜云沧行下一礼:“昨日之事,是我之罪,我在此向姜侯爷,向将军,向……赔罪。”
  没说出来的名字,是姜知意。姜云沧说了那么多,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她,沉浮知道,他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受人议论,那么,他便也不提。
  只是心底如此渴盼,盼着对面的人是她,盼着能有机会,亲口将忏悔向她说出。
  姜云沧冷哼一声,避开不受他的礼:“藐视朝廷亲封的爵爷,是为大不敬之罪,你以为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躲过去?”
  沉浮没有辩解,依旧是放到极低的姿态:“两年里侯府对我恩重如山,是我有眼无珠,狂妄自负,一再辜负错待,沉浮知罪。”
  高傲的头颅低到极低,一向笔挺的腰深深弯折,依旧无法克制剜心般的后悔。
  他真是有眼无珠,明明那么熟悉的感觉,却认不出是她。他也真是狂妄自负,她问过他那么多次,哪怕他有一次多问一句,就能知道她是他的意意,他却自负于自己的判断,到头来,伤她如此之深。
  他最爱的人,他最对不起的人。
  悔恨绞得沉浮喘不过气:“我自知罪无可恕,只愿用尽余生所有来弥补,赎罪。”
  姜云沧知道,他说的不是侯府,而是姜知意,为何他突然转变姿态?姜云沧想不通,也不想知道,只冷冷道:“不必!若你下次再敢来我家骚扰,我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什么左相!”
  “云沧,稍安勿躁。”谢洹开了口。
  沉浮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他也很惊讶,然而惊讶之余更多是欢喜,眼见沉浮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姜知意,显然是余情未了,想要回头,谢洹决定做那个和事的月老:“沈相虽然知错,但赔礼不能只是口头,这样吧,朕来做这个主,沈相回去后立刻备下厚礼,亲身去清平候府赔礼道歉。”
  亲身去清平侯府,他能见到她了吗?沉浮嗓子里发着颤,抢在姜云沧前头开口道:“臣领旨谢恩!”
  姜云沧想要驳回,但谢洹已经发话,如何能当面让君主下不来台?眼见沉浮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欢喜,姜云沧一阵厌憎,急急思索对策。
  “陛下,姜将军说得对,沉浮犯的是藐视朝廷的大不敬之罪,臣也要告沉浮!”角落里,沈义真高叫一声,“他忤逆不孝,一再虐待□□臣这个生父,方才在殿外碰见臣时他不拜不问安,还命人殴打臣,陛下,不孝乃是重罪,两罪并罚,按律该当斩首!”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固然都知道沈家父子失和,然而在朝堂之上做父亲的口口声声要斩首儿子,也是从不曾听说过的奇闻,一时不觉都去看沉浮,但见他恍惚着脸上透出喜色,竟像是全不曾听见一般。
  姜云沧拧着眉退回队列。他虽恨不能置沉浮于死地,然而沈义真?他还不至于沦落到与这种人为伍的地步。
  谢洹沉着脸。沉浮从不曾提过在沈家那些年的光景,然而当年的事情传遍盛京,便是贵为天子,也听说过不少内幕,谢洹没理会沈义真,只向沉浮问道:“方才在殿外,出了什么事?”
  沉浮回过神来:“锦乡县子公然在宫中痰唾,犯下失仪之罪,臣命金吾卫带走治罪,他抗拒吵嚷,因而罪加一等。只需唤来当值卫士,一问便知。”
  口口声声锦乡县子,根本不称呼父亲。谢洹思忖着唤过王锦康:“让当值的金吾将军过来一趟。”
  扑通一声,沈义真跪下了:“陛下!臣总有千错万错,也是沉浮的父亲,当儿子的治当爹的罪,从古至今,哪里有这个道理?若是今天就这么让儿子罚了爹,从今后天下还有什么孝道可言?臣宁可一头撞死!”
  他作势要往柱子上撞,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拦住,混乱之中,只听沉浮冷冷说道:“在家为父子,朝堂之上,我是左相,你是下僚,丞相处置下僚,名正言顺。”
  “此言差矣!”先前弹劾失仪的殿中御史刘茂高声抗辩,“父子为孝道之首,就算是朝堂之上,沈爵爷亦是左相的儿子,岂有儿子罚老子的道理!”
  “刘御史,”沉浮淡淡一瞥,“前岁国子监论道,你忘了么?”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当初沉浮以弱冠之年官拜左相,压倒许多年岁大辈分高的人,尤其是沈义真也在朝为官,因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为此国子监特地设了辩题,邀请天下名儒论道,题目便是朝堂之上,是做下属的父亲该听丞相儿子的,还是做儿子的要听父亲。
  姜云沧冷哼一声,当时他虽然远在西州,却也知道那场论道,辩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沉浮亲临现场,一锤定音,朝堂之上,丞相代表朝廷威仪,是为君臣之分,君臣,大过父子。
  想来以沉浮的心机深沉,那场论道多半是他背后筹划推动,为的,就是防着将来有这么一天。姜云沧冷冷看着,好个狡诈的贼!
  刘茂哑口无言,侍御史汤钺站出来:“不错,前岁论道,位份已定,朝堂之上君臣为先,其次才是父子,沈相不曾有错!”
  谢洹点点头,正要命人带走沈义真,沈义真挣扎着叫起来:“非但是不孝之罪,臣还要告沉浮私德不修,帷薄混乱!”
  他推开侍卫,大声道:“沉浮前些天与姜氏女和离,还逼着姜氏女喝下了落子汤,试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事?这其中必有缘故。如果是他的骨肉,逼着结发原配喝落子汤,沉浮毫无人伦,不配为相!如果不是他的骨肉,堂堂左相,连内室女子都约束不住,闹出这等丑事,亦不配为……”
  “放屁!”姜云沧大怒,武官上朝不得佩刀,回头看见侍卫腰间有剑,刷一下抽出,照着沈义真便是一剑,“我把你这个满嘴放屁的老狗!”
  沙场悍将,这一剑又快又狠,照着沈义真心窝上来,殿中霎时惊叫连连,侍卫见势不妙,一脚踹在沈义真腿弯上,沈义真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堪堪避过要害,剑锋顺着额头耳朵,划下来一长道血口子。
  姜云沧气犹未消,第二剑向着沉浮:“都是你害的她!”
  剑光如电,直直向心口刺来,沉浮没有躲,这是他欠她的,他不能躲,就算杀了他,他也必须受着。
  “云沧住手!”谢洹一惊之下高声叫道。
  姜云沧在最后一刻手腕一抖,避过心脏,剑锋在肩头划出深刻的血痕,沉浮低头看了一眼:“是我的错。”
  一刹那焚心若死,若不是他,她怎么会受人这般议论?若不是他,她那么珍爱的孩子怎么会陷入危险,身份不明?沉浮迎着剑锋上前一步,让剑刺得更深些,鲜血喷涌中,姜云沧刷一声收了剑:“滚!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沉浮看着迅速晕染开的血花,抬高了声音:“和离之事,所有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
  血红双目一个个看过殿中诸人,内中包含的戾气令人不寒而栗:“结缡两年,姜二姑娘光明磊落,不曾有半点差错,她腹中是我骨肉,和离罪责在我,落子汤亦是我罔顾人伦,丧心病狂,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但,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许任何人说她半个不字!”
  殿中一片寂静,却在这时,汤钺突然上前:“臣有本奏!”
  “宣武将军姜云沧在御前手持利刃,刺伤左相和沈爵爷,是为御前失仪,需严加惩处!”
  “此外,姜云沧未得诏令擅自返回京城,并在京中逗留多日,徘徊不归,致使西州边防空虚,玩忽职守之罪,罪不容诛!若不严加惩处,一旦引得他人效仿,则军纪混乱,国将不国,臣身为御史,请求陛下严惩姜云沧,并追查清平候姜遂纵容包庇之罪!”
  沉浮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