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站在拐角处的花影子里,有热热的风吹过,带起几片花瓣,沉浮的语声遥遥的,传进耳朵里:
  “意意,我错了,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
  花瓣飘着摇着,落在裙裾上,手指捉住一片,姜知意轻轻揉着,有种旁观的平静。
  意意。他从不曾这么叫过她。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期盼着他这么叫她,如今终于听见了,原来,不过如此。
  热热的风吹着,送来沉浮第二句话:“意意,我错了,我知道我全都做错了。”
  指尖纠缠着那片花瓣,姜知意想起过去的两年里,沉浮从不曾向她认过错。甚至他也从不曾向任何人认过错,他是那样骄傲,孤高自许,世间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尘埃。
  他竟然向她认错了,可真是件古怪的事情。
  只不过错与不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过来,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来说弹劾父亲的事,如今既然不是,她也没必要再留着了。
  姜知意拈着那片花瓣,转身离开。
  淡淡的甜香气倏地消失,沉浮在这刹那,猛然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追了出去:“意意!”
  脚步声慌乱,踩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个声音嘶哑仓惶,全没了昔日里谪仙的从容优雅:“意意!”
  姜知意没有停,沿着长长的游廊,继续向前走去。
  “意意,”沉浮追到门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她来了,如今正要离开,“别走!”
  慌张到了极点,门槛绊到了脚,极力稳住又稳不住,只是疯了似的向她追过去,她不曾停,甚至连头都不曾回一下,那轻盈的背影一点点的,向远处去了。
  “意意,求你,别走!”沉浮追上去,又被姜云沧拦住,极力挣脱着,高声叫她,“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八年前的人是你!”
  姜知意脚步稍稍一顿,在极短的一瞬,透过凌乱支离的言语,看清楚了这两年蹉跎无奈的光阴。
  原来,他竟是才刚知道。原来八年之前,同样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意意,”沉浮还在叫她,声音嘶哑着,心底惶急着,清冷疏离的谪仙面具在这一刻碎得彻底,他只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凡人,拼命追向离开的爱人,求她能回头,看他一眼,“意意,是我弄错了,我对不起你,别走,求你,求你!”
  弄错了。姜知意轻轻一弹,掸掉手指间沾着的花瓣。
  所以呢,如果他没有弄错,如果她不是八年前的意意,就活该被冷淡,被疏远,活该她满腔真心被随意践踏吗。
  绣鞋踩着青石地面,悄无声息,继续向前走去。
  他错了么?也许吧,但她现在,不在乎了。
  回廊曲折幽深,遮住越来越远的身影,她走了,沉浮眼睁睁看着,嘶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蓦地想到,那天她去到官署,那天他毫不在意说着闲杂人等,说着不见时,她是不是像此时的他一样绝望?
  “够了,”姜云沧一把拽回他,“给我滚!”
  沉浮张着眼,混乱的视线盯着空荡荡的回廊,许久:“抱歉。”
  方才那些激动悔恨,所有强烈的情绪全都变成无边的死寂,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消失了,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慢慢转身,习惯性地挺直着脊背,慢慢向外走去。
  “站住,”姜云沧又喝住他,心里无限狐疑,“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八年前,姜云沧觉得诧异,他从不曾听姜知意提过此事,这让他生出一种被排除在外的不安。
  沉浮不想说,那是他与她的秘密,只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秘密一天还在,一天就证明他与她还有某种联系,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迈步向前,又被姜云沧拦住:“说,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沉浮闪身,从他旁边走过:“恕我无可奉告。”
  他们的秘密,独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死了,他也要守着这个秘密埋进土里,也许,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与她有关的事物了。
  踩着冰冷的石板路向前走去,在门口处,又停步回望。空荡荡的庭中没有人,今日注定,只能是这样远远望一眼她的背影,求一面而不得了。
  门槛高高,横在眼前,沉浮迈步走过。从前可以随意进出时,他来这里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如今来不得了,他却如此渴盼着进门,天理循环,从来都是报应不爽。
  门内,姜云沧转身,大步流星往内院走去。
  他得问清楚,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沧,”林凝叫住了他,她刚从偏厅出来,站在廊下,抬手遮着太阳,“沉浮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姜云沧沉默许久:“我去问问意意。”
  他不知道这件事,他从不曾听姜知意提过一个字,这种惶恐不踏实的感觉,比起疆场上敌情未明,比起临阵时千万个未知的变数,都更让他焦躁。
  她从不曾瞒过他什么事,她一直那么乖,什么都告诉他,可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沉浮口口声声说着八年前,他竟然一个字都不知道。
  八年前,八年前。尘封的记忆中忽地一闪,姜云沧试探着问道:“母亲,会不会是八年前意意被送去田庄那次……”
  “不会!”林凝急急打断了他。
  姜云沧慢慢抬起了眉,林凝别开了脸:“不会,肯定不会。”
  姜云沧看着她,半晌,转开目光:“我去问问意意。”
  “问不问的,有什么要紧。”林凝定定神,“沉浮已经知道错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向人低头,他那种孤高自视的人能做到这步不容易,我看他是真心悔改的……”
  “真心悔改,又如何?”姜云沧慢慢说道,“真心悔改,从前的一切就能算了吗?意意受的苦就能算了吗?”
  林凝顿了顿:“咬着从前不放,有什么意义?意意还怀着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没有父亲的孩子生下来,旁人怎么说她,旁人怎么说我们?”
  她迈步往内院走:“还指望你劝劝她,如今看来也指望不上你,我去跟她说。”
  姜云沧紧紧跟着她:“那种父亲,不要也罢!母亲,意意既然不愿意回头,你又何必逼她?她们母子有我就够了,我会照顾好孩子,照顾好意意。”
  “正是还要说你,”林凝停住步子,紧紧皱着眉头,“前几年就催着你成亲,你推三阻四总也不肯,一直拖到现在,但凡你早些成亲娶个能干点的媳妇,如今我好歹也能有个帮手,这家里千头万绪我也能有个人商量,趁着你眼下在家,尽快把亲事定下来,去年提的张家姑娘就很好,我前阵子试探过她母亲的口风,她家还愿意做亲……”
  “母亲,”姜云沧打断她,“我不成亲。”
  “我不想成亲。”
  “你胡说什么!”林凝有些焦躁,抬头时,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心里猛地又是一惊,“你,你……”
  姜云沧转过了脸。
  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傍晚时刮了大风,丫鬟们刚把各处窗户关好,豆大的雨点子便砸下来,砸得屋顶的琉璃瓦劈啪作响。
  姜知意家常穿着纱衣坐在帘子后头,借着帘子的缝隙,吹着一丝丝漏进来,带着水汽的风。
  她体质偏寒,便是夏天也不怎么敢用冰,但有身孕以后比起往年怕热了许多,如今好容易下雨,帘子后面是最凉快的所在。
  手里拿着算盘,一笔笔对账,听见水声一动,姜云沧在门口放下伞,掀帘子进来了。
  弯腰拿走算盘,又在她对面坐下:“别弄了,费眼睛,又操心。”
  姜知意笑着,从他手里拽算盘:“最后一笔了,等算完这笔就不弄了。”
  姜云沧低眼,看见她细细的手指抓着算盘的边框,乌亮的黑漆算盘,乌亮的一个个扁珠子,衬得她的手越发小,纱衣底下依旧是纤细的身条,还不曾显怀。姜云沧顿了顿,松开手:“这几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响声中,姜知意很快算完了账,“哥,要么盈姐姐的亏空我给补上,就算是跟她合伙经营铺子怎么样?”
  “都行,听你的。”姜云沧想了想,“钱够吗?不够的话我给你。”
  “够,”姜知意笑起来,“阿爹阿娘给了那么多,每年田庄铺子还有收益,我刚才算了算,不小一笔呢。”
  姜云沧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肚子:“等孩子生下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想着与林凝的谈话,心头有点沉:“意意。”
  姜知意抬头,看见烛光底下他岸岸如松的脸,眉头似是被什么压着,有些舒展不开:“白天沉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住她,见她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她沉默着,柔软的嘴唇抿起一点,似是在犹豫。
  雨下得更大了,帘子缝里飘进来水雾,丫鬟连忙关了门,却在这时咔嚓一声,打了个极响的炸雷。
  姜云沧不假思索探身弯腰,捂住姜知意的耳朵,手心里一暖,看见她抬起眼,轻声道:“八年前在田庄,沉浮救过我。”
  夹在雷声里,模糊听见字句的碎片,姜云沧慢慢松开手,突然意识到事情比他预料的,复杂得多。
  姜知意看着他,他神情晦涩,久久没有说话,姜知意模糊猜到他的顾虑,向他靠了靠:“哥,你放心。”
  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叫门,姜知意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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