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大门拉开一条缝,沉浮立刻上前,看见侯府的大管事探出头来:“沈相请回吧,小侯爷不见。”
  这答案在意料中,沉浮顿了顿:“请上覆小侯爷,就说我奉旨登门,特来赔礼道歉。”
  奉旨两个字咬得很重,侯府的大管事,自然是知道轻重的,朱色门扉吱呀一声重又合上,脚步声往里去了。
  沉浮腰背挺直等在门前,恭肃如同上朝面圣。
  她会见他吗?
  这问题从他动身之时,一路上便困扰着他,明知道答案多半是不见,然而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她肯见呢?
  许久,大门又开了,大管事躬身行礼:“请进。”
  沉浮迈步进门,乌靴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沉浮不动声色稳住身形,快步向里走去。
  很久之前,他也曾这么满怀着期盼和忐忑,想踏进这扇门。
  如今再次登门,同样的期盼和忐忑,但心境完全不同了。
  沉浮慢慢地吸一口气,平静下纷乱的思绪。
  大门后是照壁,掩住向后去的路径,从前陪着姜知意回门时,她的轿子会在这里停住,她下轿后总会小声央求他走得慢些,等着她,好与她并肩出现在姜遂和林凝面前。
  他知道她是希望在娘家,在她的父母面前,他们能表现得亲密些,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但这桩婚事冰冷的内幕,瞒不住人。有一次他在外头,不经意听见里面陈妈妈叹着气跟林凝说话:“进门时我瞧着呢,姑娘下轿,姑爷都没伸手扶一把。”
  心底猛地一疼,沉浮顿住步子,又吸了一口气。
  他不曾见过恩爱夫妻是什么模样,很小的时候,他见到的是沈义真对赵氏的践踏冷落,再后来赵氏和离,他见到的,是沈义真与余春苓手拉手在他面前,余春苓没了骨头似的挂在沈义真身上,轻笑着挑他的错处,撺掇沈义真打他。
  在最偏颇的认知里,一提起恩爱夫妻,他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余春苓紧贴着沈义真的身体,和那甜的发腻的笑声,他厌恶所谓的恩爱夫妻。
  正堂在照壁之后,沉浮望过去,门掩着,没有人在里面,管事向右边引了引:“沈相请往这边来。”
  右边是偏厅,侯府主人见寻常宾客的地方,沉浮一言不发跟着走过去,想起从前来侯府,都是从正堂旁边穿过,一路往内院,那是自家人的待遇,那时候他也不是沈相,所有人都叫他姑爷。
  偏厅中,林凝坐着,姜云沧侍立身旁,冷着一张脸:“门让你进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沉浮急急看过四周,厅中空荡荡的,姜知意不在,她还是不肯见他。
  她是真的,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沉浮压下翻涌的血气,躬身行礼:“陛下命我登门向清平侯府赔罪,那么,我须得向每个人当面致歉,才算遵从陛下谕旨。”
  林凝犹豫一下,想说话,又被姜云沧拦住:“我妹妹病着,不见。”
  “若是二姑娘不方便的话,我自己过去,”沉浮弯腰低头,姿态放到最低,“我只想当面向她道歉。”
  “不见。”姜云沧仍旧是硬邦邦一句话。
  许是弯腰的幅度太大压到了伤口,心口处疼得厉害,沉浮突然想起姜知意去官署寻他那次。
  那是她头一次去官署寻他,他正在批公文,胡成来报时,他没有停笔,思绪在这件事情上只停了一息便掠走,只是继续处理公事。
  等停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胡成提醒说她还在外头等着,他想了想,道,官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难以言说的悔恨死死扼住咽喉,他真是混账,那样挥霍她对他的真心,丝毫不知道珍惜。
  腥甜的血气翻上来,沉浮咬着牙:“从前种种,都是我错,我只想当面向二姑娘忏悔。”
  “听不懂人话吗?”姜云沧不耐烦起来,“她不见你,滚!”
  “云沧。”林凝皱眉,轻声制止。
  悔。悔。悔。无可排解,无法解脱的,悔。沉浮瞪大眼睛,仿佛看见那天在官署里,姜知意彷徨凄凉的脸。他怎么那么混账,她等了一个时辰,他不见她,他说她是闲杂人等,他甚至还说,下不为例。
  算算时间,大约那时候,她刚刚得知自己有孕,知道孩子不太好,她那样满怀着哀伤来找他,想得到一点爱意一点支持,他却当头给她泼下一桶冰。
  她不肯见他,她是对的,他不配得到原谅。沉浮死死睁着眼睛,可他现在,那么想见到她,不是为了得到原谅,是他真的很想她。
  “你有什么话要跟她说?”林凝在问。
  沉浮定定神,极力让发颤的嗓子平静一些:“我……”
  我字出口,接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了面,他该向她说什么?忏悔从前对她的不好,忏悔他明知她爱他却冷淡疏远?忏悔他杀死她那么珍爱的孩子,忏悔他认错了心爱的小姑娘,肆无忌惮的,一次次伤害她?
  可如果她不是意意,他就该这么对她了吗?
  沉浮茫然地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缝隙,苦涩的滋味从头到脚,口腔里溢满了:“我无话可说,我哪怕用尽余生,也赎不清对她犯下的错。”
  “但,我愿用余生,用我所能的一切,向她赎罪。”
  厅中有片刻静默,姜云沧想说话,又被林凝止住,她唤过陈妈妈:“你再去问问姑娘。”
  陈妈妈匆匆离开,沉浮吐一口气:“多谢夫人。”
  林凝脸色并不好看:“谢我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她那么爱他,全部,都被他消磨尽了。
  沉浮弯着腰,看着地面上打磨光洁的大片青砖,一块挨着一块,方方正正,看不见头。相府里原先铺的也是青砖,后来她张罗着,把卧房和书房地面都铺了木板,她说冬天太冷,你总是熬夜,青砖地面又硬又存不住暖气儿,木板更好。
  从选料到请匠人,再到铺完,全都是她一个人在弄,他觉得这些事全是不必要,他甚至对着忙碌的她这么说了,他可真是混账。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沉浮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是她吗?她来了?
  门口人影一晃,是陈妈妈:“姑娘说不见。”
  绷紧的肌肉霎时松开,头脑里肿胀着,沉浮不知所措。
  她不肯见他。她不需要他的后悔。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似柔软,其实有百折不回的决心,他这些无用的忏悔,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可他,该怎么办?
  “听见了吗?”姜云沧又开了口,“滚吧。”
  沉浮却在这时,闻到了极细极淡的,熟悉的甜香味儿。是姜知意的气味。
  沉浮猛地抬头,依旧是空荡荡的厅堂,门口守着仆从,几棵树的影子晃在纱窗上,她明明不在。
  也许是错觉,也许只是,陈妈妈过去一趟,沾上了她的气味。
  沉浮慢慢低头,巨大的惊喜与失望交替着,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我须得向侯夫人致歉。”
  他对着林凝,双膝跪下:“令爱与我成亲的两年里,周全妥帖,包容我种种不近人情之处,能得她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和离之事,罪责全部在我,是我有眼无珠,辜负了她。”
  从前他觉得老天不公,让他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如今看来,老天待他不薄,让他遇见她,甚至让他在整整两年里,拥有她全心全意的爱,他是如此幸运,可是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
  他真是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高傲的头颅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那日在我家,我对夫人多有冒犯,请夫人饶恕我不敬之罪。”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错过的一切能够重来,他愿付出所有,换她再看他一眼。
  林凝惊讶到了极点。知道他一向孤高,除了成亲那日曾经跪拜过,之后再不曾有任何低头,如今竟在和离之后向她跪拜,又且如此忏悔,林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是好事,趁势说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母亲,”姜云沧出声提醒,“休听他怎么说,且看他做的那些事!”
  林凝想起姜遂被弹劾的事,是沉浮指使的吗?那个汤钺她也听说过,同样的孤高自许,同样是冷冰冰的不与人结交,都道将来,他就是另一个沉浮。
  “起来吧,”林凝迟疑道,“赔罪已经赔了,你走吧。”
  沉浮起身,向着姜云沧又是一拜:“我错待令妹,又几次冲撞将军,在此向将军赔罪。”
  姜云沧从来都厌憎他,从前他觉得这种敌意十分可笑,如今看来,姜云沧是对的,那么珍爱的妹妹被他如此磋磨,又如何能给他好脸色?他欠姜云沧一个道歉。
  姜云沧丝毫不为所动:“完了吗?完了就滚!”
  那淡淡香甜气味还在,不是陈妈妈沾上的,沾上的不会那么久远,那么幽淡。沉浮心中泛起隐秘的期盼和欢喜,也许在某个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来了呢?
  沉浮慢慢直起腰,模糊的视线看过厅堂,看过屏风,看过门外目力所及的每一处,窗纱上有晃动的树影,庭院中有风细细的吹着,送来熟悉的甜香气,她在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
  沉浮觉得嗓子哽住了,清了清,这才迈步上前,向着那香气的来处,向着看不见的人,深深行下一礼:
  “意意,我错了,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