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黛玉求仙记 > 心画
  这一日,孙悟空刚刚练完功,倚坐枝桠之间暂作休息,一边想黛玉说的体察万物之象,不知不觉间以手比划了个“象”字。正是微微出神之际,忽然眼前一花,一只飞鸟从上方掠过,跟着面上一热,一股腥臭之气袭来,他伸手一摸,却是一泡鸟屎。
  孙悟空气得七窍生烟,忙不迭用树叶擦脸,实在气不过,又反手折了根细枝,转腕暗运潜力往空中一掷,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去势疾若电芒,凌厉无匹,树枝未至,气劲已先到,本以为必能将鸟击落,不料那飞鸟骤临生死关头,竟然激起求生之欲,将将要被击中时,引吭一声长鸣,猛然振动双翅,奋飞而上,直去数尺,险之又险避过树枝,姿态异常优美。
  孙悟空看得目眩神迷,心中怦怦直跳,心想:“原来鸟儿飞起来的样子也能这样好看。刚刚那一飞,倒有些类似‘象’字那一短撇。”这样一想,不由得微微触动灵机,再想不到去追什么飞鸟,急忙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象’字。
  他这次心无旁骛,更不分什么自己的、旁人的,只顺着心意落笔,写定一看,仍旧好似黛玉笔迹,只有头上那一短撇格外不同,大有将飞若翔之态,灵动至极,倒衬得其余笔画僵硬滞涩起来。
  孙悟空不禁“啊”地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自以为将师姊的字学了个十成十,现在一看,原来还差得远哩!怪不得师姊总也不夸好。”
  再去看那一短撇,心中便有了几分明悟。等到再去崖上练功,东纵西跃,身随势转时,他又忽然想道:“我练功时,无论拳肘肩臂,全身各处,没有不能发力伤敌的地方。这不就正如运笔一样,力用对了地方,无论笔锋、笔腰、笔侧,全都能力透纸背,流畅自然而不呆板。这两件事虽然大不相同,其中的道理却都是一样啊!”
  如此一来,便将黛玉之言全部悟彻,由此展开,更将从前许多不解之处一一想通。待回到住处,他便提笔沉腕,神意合一,在木简上写下《北冥有鱼》一节,真可谓笔走龙蛇,一气而成。写完再看,他不由得心怀大畅,哈哈一笑,以此又见黛玉去了。
  黛玉这次见孙悟空神态,心中便有喜意,接过竹简一看,更是眼前一亮,只见全篇气脉畅达,顿如山峙,挫如泉流,龙形虎势,翻转变幻,极具意趣,字里行间虽还有几分自己的影子不曾褪去,但已是意态自足,神韵已全。
  黛玉这才真个是赞不绝口,又听孙悟空说起其中经过,更不由得笑道:“你这才是以造化为师,所以浑然天成。我已经没有可以教你的,今后不过是勤练的功夫罢了。”
  孙悟空苦练这许久,背地里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精神,现在终于得了这样一句夸赞与肯定,真不亚于登山者终于攀至山崖绝顶,一览众山小,由不得长舒一口气,轻松释然之余,又有无限喜悦与得意。
  可是当他再看书案上黛玉手书时,这满腔的激动之情又陡然去了七八分不止。原来他如今的字虽已隐隐自成一格,但与黛玉一比较,却又仿佛幼童之于成人,终究有些幼稚粗鄙。
  孙悟空这才明白,自己顶多是刚刚过了山脚,怕是半山腰都还没看到,更不同提山顶了。他心中复又萧索,忍不住跌足叹道:“唉,我可真是个老实人,可怜!可怜!”
  他陡然来这一出,倒把黛玉弄得怔住,这般机敏聪慧的人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奇道:“这话怎么说?你哪里又可怜啦?”
  孙悟空唉声叹气道:“师姊方才一通话,夸得我竟然真信了。却不知比起师姊,我还差得远哩!”
  黛玉闻言,当时便白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小猴子,当谁故意拿话哄你么?”
  孙悟空笑嘻嘻道:“这是师姊说的,我可没说这话,也不曾这样想过。只是看着这差距悬殊,被师姊夸得心里没底呢!”
  黛玉斜睨他一眼,轻哼道:“你倒又妄自菲薄起来了。书写之道,本就是水磨工夫,一分功夫,方才有一分火候,我练了多久,你又才练了多久,就敢拿来相比?我看你也不是妄自菲薄,分明是心高气傲才对。只是你固然天资有十分好,难道旁的人就比你差了不成?你这样小瞧天下人,将来必要吃苦头,我真该罚你去种‘急性子’才对!”
  孙悟空连道不敢,笑着赔罪道:“我纵然小瞧天下人,也绝不敢小瞧师姊。只是我如今看我自己,倒不大能分辨得出好坏,方才师姊既已夸过,不如再说说不足之处吧。”
  黛玉大为惊奇,不禁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么?你什么时候竟喜欢听人说你不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孙悟空只当听不懂,笑道:“旁人我管不着,但师姊的话,好坏我都是要听的。还请师姊不吝赐教,据实以告才好。”
  黛玉不由得失笑,道:“这书写虽有法度,只与各人审美意趣相关,怎好随意论什么好坏?如此轻狂,岂不招人耻笑!”因此不愿多言。
  孙悟空却当她有心推辞,并不肯罢休,黛玉便又道:“不说就是没有,你非要问出个什么呢?”
  孙悟空更不真信,再三求问,黛玉只是笑道:“你自己去想罢。”
  可是孙悟空始终不依不饶,黛玉最后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才无奈道:“我观你笔锋刚强险峻,锋芒毕露,好似刀剑出窍,见之不祥。正所谓刚则易折,伤人伤己,到头来也是得不偿失,还是稍稍藏锋敛锷的好。”
  孙悟空闻言,未免觉得有些似是而非,忍不住笑道:“师姊这是又效法老师父么?我明明问的书写,师姊却说起做人的道理来了。”
  黛玉却恼他口无遮拦,微微瞪了他一眼,嗔道:“好你个小猴子,这么没大没小,真该掌嘴!说我就算了,你怎敢在背后道师父的是非!”
  孙悟空见她面有不快,不敢再放肆,忙赔笑道:“我一时口快说错,实则心里最敬师父与师姊哩!”
  他这笑嘻嘻的模样实在讨喜,真让人生不起气来,黛玉拿他无法,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由不得戳了戳他毛茸茸的脑袋,没好气道:“你这笨蛋,给我仔细听好了!字,原是书写者的心声,是他们志向的外化,是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区分评价的。所谓书写之道,实则是反映情志,假借书写抒发精神,以此与道相合,因此越是接近大道,便越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你与其问我好坏,不如多提升自己的秉性与修养,平日勤加揣摩练习,才是正道呢!”
  这个说法叫孙悟空大觉有趣,想了想,笑道:“照师姊的说法,岂不是说什么样的人就会什么样的字,从一个人的字迹便能看出他的为人了?”
  黛玉道:“俗话说字如其人,又说字为心画,都是这个意思。好比你性子急,写起字来大多疾势如飞,飘忽多变;虞颖的字我虽不曾见过,但他心性敦厚,人虽不及你聪慧,却胜在能耐得住性子,想来他写的字多半是用力工整,虽不一定好看,但笔画端正舒展,是不是这样?”
  她只凭些平日里的只言片语便能说得如同亲见一般,孙悟空也不由得心中钦佩,笑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写字实是平平,也只有这一个好处罢了。”转而想到李瑞,又觉得不对,犹疑道:“但那姓李的字我也见过,他分明就是个奸诈虚伪之徒,可是写出来的字却着实有几分端庄之气,这却怎么说?莫非他怕人看出本性,故意掩饰作伪么?”
  黛玉微哂道:“这你就错了。字为心声,岂是轻易能作伪的?只不过此心声非彼心声,它表露的实则是书写者眼中的自己。所谓字如其人,如的也是他心目中的自己,而不是旁人眼中的自己。而世人大多自欺欺人,那这两者自然常常不甚相同,有时候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孙悟空大为鄙夷,嗤笑道:“也就是说,姓李的还觉着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黛玉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听说他家中数代耕读,出身清白,他自己更是幼承庭训,饱受长辈熏陶;稍稍年长,又得拜仙师,交游往来都不是世俗之流。要说他这个人呢,虽在家中颇受娇惯,难免刚愎自用,在外时不好听人劝,常与人结怨,倒也没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假若你是他,是觉得自己是造化所钟的正人君子,还是世所不齿的卑鄙小人?”
  孙悟空哑口无言,半晌才悻悻然骂道:“这厮果然奸猾,居然连自己都骗了!”再想到自己,又不由得心中微动,展颜笑道:“师姊果然明察秋毫,只是不知道师姊看我的字时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