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如之奈何 > 第46章走
  
  大市场里跟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熙熙攘攘,杨桂英就在那里,穿得鼓鼓囊囊,满怀期待的看着近前的人,接着会被冷落,不解和愤懑。她的手冻得到天气暖了才不再皴裂,那双手给他做饭,抚摸着他的头发,还把会冰冷的水烧热,给他端过来泡脚。李青山对关怀的陌生,来自对此稀有的认知和体会,以至于木然的领受里,更像是无动于衷。他望着她的时候,常常是恍惚的。
  桂英,今儿咋样?
  一般,你咋回来这么快?矿上不近呢。杨桂英诧异的看着他,继而发现他气色不正:是哪里不受活?烧不烧?
  不是,有事了,我爸叫咱一会儿过去一趟,你先吃饭。
  哦,行,你看一下哦。杨桂英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撇下李青山走了,她去不远处的快餐车买饭,还是三盒米饭,鱼香肉丝和八宝肉辣子。热气腾腾的放在铺开的报纸上,把一次性筷子掰开,来回搓着木刺,递给李青山:咱吃,有啥事,吃了再说。
  李青山本来毫无胃口,他看着杨桂英的手,那双受罪的手,决定什么事就都吃完再说。在监狱里,他没有一顿难以下咽,就是一天一天的数,那漫长的时间也有尽头。从最开始的不明白,到不想明白了。杨桂英也端起一盒米饭,给李青山夹了好大一筷子肉丝,然后自己拨拉着也吃,眼睛还不断打量着来往的客人,指望有一个再批发点东西回乡镇去。
  他们干脆把塑料布罩上才走,这个时候别人一样忙,托付谁也不合适。邻家大姐还垫话呢:咋,今儿要专门好一下去?杨桂英笑不出来,而心里仍然是高兴的。它不知道这事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但确定不是好事。不管了,有事,现在也是两副肩膀。
  李仁义一个人在屋里坐着,一直没有动过一样。老王在一边坐着,没话,桌上放着一盘盖饭,也没了热气。看着他们进来,老王没言声,自顾自的走了。看着杨桂英进来,李仁义站了起来,让他们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杨桂英搓着手站起来,平常来她总是拿着菜或者茶叶什么的,老汉也就是点点头忙着,不拒绝也没感谢。这是头一次这么客气,又很正式。
  女子,我听他说你叫桂英,没敢问,你跟我老大现在是个啥情况?李仁义直接得惊人,而李青山低着头默不作声。
  哦,叔,我觉得好着呢,你要有啥不放心,你问他。杨桂英看着李青山。
  你知道他以前的大刑为啥不?
  知道。
  我给你说哦,可能他又摊上事了,怕把你耽误了,我是他老人,要劝一下你。
  叔,你这啥话嘛!有事咱商量么,说不上啥耽误,他是啥人我认了。杨桂英站起来,丝毫不含糊。李青山抬头看着她,她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不说清楚连累别人呢,我不亏人,警察怀疑他可跟人命有牵连。李仁义很平静的说着,杨桂英嘴张了张,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她坐下了,想了想,看着李青山:是你不是你?
  不是,可就眼看着说是呢。李青山直视着她。
  不是就不是了,我还能信他旁人不成,谁爱死叫死去,咱过咱地。
  我看他是在这儿待不住了,想让他走,这槐颖,看不是他的地方,容不下。
  哦,走,走就走,这烂地方咱说走就走了,叔你说地对着呢。杨桂英连个绊儿都没打,眼睛里还闪出些亮儿来:他没干,警察寻他,那车就先跑不成了,等于把那一堆人都牵连上了,那些人都有过大刑,他咋在那儿等活儿?
  是啊,我在这儿多少年了,他为啥干这我知道,到我这店里来,天天伺候人,我就是这了,他要再枉成我这,那有个啥奔头呢。李仁义望着门外,老王像是要进来,他摆摆手,示意没空,老王悻悻的扭身回了。
  我也想走。李青山低着头,手里的烟烧完了,他还看着它怎么灭。李仁义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密码是123456,走吧,再待,都是啰烂。说完,李仁义起身,跟刚开张一样,开始一样样的收拾。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又像是什么事都结束了。
  他俩站起来的时候,李青山没有拿银行卡,只是把烟头拧在烟灰缸里。出门时,李仁义说:拿上,等我死了,回来把我跟你妈埋一块儿。
  说走就走,可去哪里才是一站呢。杨桂英不含糊,拉着李青山先回到摊子上,马上就问谁愿意接这个生意,邻家吓里一跳,这正是旺季啊。这比去哪里要简单多了,哪怕有不知远近的拆迁,还是有更多市场外的人觊觎着里面的人流。杨桂英只问了邻家,就有更多的人说是马上来谈价钱。李青山和她坐在一堆针织品里,看着人来人往也不去招呼。他看着她显然饱满的情绪,却有些绝望:桂英,你走了,娃咋办?
  那就是个孽种,我也是亏了先人了,我不是爱在这儿,是一个人到哪儿还不就这样子,走,有你我就知道到哪儿去了。杨桂英咬着嘴唇,回忆里的不堪回首还是难以消散。
  你说去哪儿?
  义乌,在浙江,都说这市场多少东西都是从那儿来的,能造那么多东西的地方,我不信就多咱两张嘴。
  嗯,行,汽车站就有长途车,睡一晚上就到了。李青山看着天上的浓云:到那儿不下雪,这一阵儿应该还暖和着呢。
  等咱差不多安定了,就把你爸接过去,爱开饭馆再开,我给他打下手……
  老陆看着小郑,递给他一根烟,小郑马上站起来接着。他觉得这事还得听老陆的,自己怎么都行,只要是既能查下去又不伤了张连志的这门特殊的亲戚就行。老陆觉得有些吃惊,小郑稳稳当当的,这一笔画得要说确实潦草了。查人家,大刑才放回来几年,是他,那是罪有应得;要不是,不管张连志跟李仁义的远近,与小郑都会多少有些芥蒂。他不想跟张连志说这些,自己的女婿自己了解,他肯定不会对这事儿说什么,而在背后不透个话儿,等于连他也防了。要说这也是纪律,不过公事也都得是人干的。那一家安善良民,与世无争,没往下进行都能觉着是亏欠了他。小郑因为这样想才来找他拿主意,觉得这已经不像只是破案了。
  你觉得像不像他弄地?
  说不清楚,比对的样本可能明天才送去,再快也得一礼拜才能出来。
  那咱这时候就把这事说开了,有点着急,你想是不是?
  是啊,那你看要不要跟连志说,就说,看墓园的老汉说他跟谁去过,应该是李青山,连志在那以后跟我说过他姐去世了,你说他姐是我给寻着的,当时听了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唉,他们也不知道咋了,在城里,愣是不认识,几十年。
  给你说啥呢么,唉,这我都不能问,想来都是伤心事。
  按说,还是跟他上山杀羊那一天我才往李青山这儿靠的,就是不因为这,也得靠上李青山。
  迟早的事,他咋都得出来,都是一查,这谁都没办法,那要不然你先给连志说一下吧,起码你得问问那一天的事。
  陆叔,你这么说我就踏实了,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
  今儿我想哦,他值班着呢,明早上才回来呢,那明儿晚上你来,我看情况提前先问一下他现在跟李师到底是个啥远近。
  好,听你的。小郑像是有了指望一样,眉头舒展开了。因为有陆叔,他容不得闪失。就这,从万花筒开始的这个雪球还滚到这么大,老人家挨了两顿,打在他身上,就是抽自己的筋。这又逼到他家门口了,不支应都不行。雪又开始飘下来,小郑往天上望了望,完全不知道明天该是什么局面。那些推杯换盏一盘一碟的菜,该是怎么个滋味。
  小马知道接下里的进度时,还是更客观一些。作为局外人,目前所有的可疑指标就李青山最高,要是做个数字模型作为依据的话,谁都会决定先将他一查到底。但是按照规程,提审人家是不可能,但这个力度显然不够。
  郑哥,对着呢,没有万全之策,谨慎更对,咱还要活人呢,我就是觉得上人对着呢,万一有个失手可又悬上了,你说呢?
  领导开始不同意,说这要铺开实际上就把话也传开了,人言可畏,又是个十几年大刑的人,逼不得,还是我争取的,除了你,再就是老彭了,只有咱几个能说明白,其他人你咋给人解释?酒一喝,一顿饭全城就都知道了,还能说到陆叔身上去,这日子还咋过呢。
  行,就看着,绝对不行动,看报告出来也就最多十天半个月。
  我这就给老彭说去。他们的车往前开的时候,雨刷器扫着雪花,路旁有人打雪仗,笑得欢快,就是这么冷,也舍不得回家。
  老彭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联系,前因后果一听,他拍着小郑说:不能大张旗鼓,咱这地方就是这,一传开了就走样儿,往下就更难查了,是不是连志他外甥咱先不管,你放心,我光看着,他跑我都不管,我最惜命了,你寻我就对了。
  彭……叔,说到做到哦,不准伸手。
  彭哥,谁是你叔?多说一句,你得给局里说一声,万一有个情况动作不能慢。
  现在备勤的人不少,随叫随到。
  事已至此,现在已经这样了,就赶紧过去吧,最好过得快一点,安稳一点。小郑还没到家,小马的电话就来了:几个摄像头都好着呢,我今晚上就在他单元门口了。
  唉,你也是,今晚就先睡觉,明儿白天……
  没事。
  你赶紧回,他跑不了,这时候跑案子就算破了,咱彻底踏实了。小郑不由分说的挂了电话。车里得多冷啊,这要是一夜的雪,小马在那儿守着,那他也得去陪着,关键没这个必要。李青山要跑,跑得最好有技术含量,像在墓园一样的利落。小郑想这些的时候,李青山和杨桂英正躺在床上等着天亮。摊儿已经转让了,明早结账;车先让别人开着去吧——今天有人已经递话过来,把事了了再来趴活儿吧;明天下午从汽车站出发,后天天亮的时候,就到了义乌——一个应该比城里更好活下去的地方,肯定暖和。
  只要能在一起,槐颖就是最差的去处。他把最好的年纪折在这里,她在这里溺水般挣扎。一切都将告别以后重新开始,义乌,就是另一个世界。她从来没有把那辆印着“槐颖-义乌”的大客车和自己联系起来。世界就是城里这么大,就是市场那么大,从村庄那么大到这么大,继而像是囚徒般的身不由己,直到那个“孽种”的父亲逃亡,被捕,镇川监狱里多了一个“十五年”,又为她的生命里送来了一个过去的“十五年”,看来就是躲不过去,不由得不信。不过她更相信,人生会就此逆转,过上苦尽甘来的好日子。人生都要受苦,先受了,以后就不受了。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有绿水青山,而天上飘着雪花,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李青山一直没睡着,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知道走不走得了。而为什么不走呢?这个鬼地方,就不该回来。今天父亲一说出来让他走,其实是他们恍然大悟——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人,何必勉强在立锥之地为难自己,还奢望所谓的以后。没有比走更恰当的方式了,一分钟都不要再停留,连坟都不上。跟死人牵扯上了联系,就像那种气息难以散去,是不是这辈子就再也摆脱不了的渊薮,那为什么还要长这么大,就为把自己撕碎了再缝缝补补,继续凑合着活吗?李青山想起那年进看守所大门的时候,武警手中的钢枪,墙头的电网,窗口的栏杆,一个个呆苶奇怪的面孔……他到现在还不适应街上的人肆意说笑,追逐嬉笑,喝醉了吐一地……等等等等,在他看来近乎疯狂,如梦境里的极乐与绝望,他这辈子已经无法理解了。当心里有一半的黑暗时,光亮的那一部分总像是要被吞噬。提防每一个可能的危机,就是手足无措的坐以待毙。明知是湍流,也该纵身一跃。
  他们在暗夜里辗转,已经从这里到义乌,到镇川监狱,一拳一脚的伤痕,产床上的生不如死,如同一个人从空中坠落,漫长的滞留,像是砸在地面以后还会轻轻弹起,只有些灰尘被光线射穿,过往的疼痛仅仅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