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科幻小说 > 如之奈何 > 第1章续2
  
  雪已经层叠覆盖了外面所有,藤萝,冬青,车,还有地面。路灯映照下的雪花又大又急,小区里最后一批回家的步履匆忙。隔着窗,听不到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几年前,城里才有过这么大的雪。那次,父亲站在阳台上定定看着:格尔木每年都下这么大的雪,你也见过。我妈那会儿应该是在看电视,像是没听见他的话。那天我之所以还记得住,因为父亲在城里第一次遇到像格尔木那么大的雪,就像今天这样。
  我们喝了半斤多,大概是因为先吃了面,按说我已经差不多了,可还是觉得很舒服,愉快,而且清醒。我用微信给他转了一千块钱。
  他手机没有提示音,只是震动,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这事咱不说了,车是我的,我开的,这钱不能要。
  哎,我确实觉得该这样,咋能让你掏这钱呢。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一会把这帐结了,咱不说这个事儿了,你还上楼去不?
  上楼?哦,哦。我忽然想起了我今天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想起了因为什么端起酒,和一个算不上认识的人对饮:喝了酒了,我就不去了。
  也是,有老人,你不常来吧。
  我就没来过。
  酒是个话的钥匙,每个人对它的反应不一样。我就是喝了酒话多,每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几年和外人席面上喝到一定程度,陆美英一定要编出个理由让我走,她清楚我开始准备多说的那个节点,选择自己听我絮叨。如果我记的没错,那时候一般她会反着我说。说,就是个过程,她反着说,算有个回应,至于回应什么不要紧——那会儿我听什么都一样。第二天,我会很愉快,她不屑一顾的样子也是戏谑的。我也越发不喜欢自己那个样子,所以现在更多是跟我丈人还有小郑喝,反而自持的没什么废话了。
  常常就这样,我讨厌自己,摆脱不了,退缩是改变的一种选择。坐在他面前,印证了这样合理存在的失控状态,还是没有变。那时我还没意识到,陆美英今天不在场。
  你跟602是啥亲戚?他问这话的时候,我们继续碰杯。
  她是我姐。
  你姐?他的声调陌生的像是我们从来不认识,这事似乎比?人要大多了。
  我诧异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像是手足无措,跟出了事故那时的镇定判若两人。这种尴尬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是该回答还是望向窗外,两手轮流捏着烟的过滤嘴,烟雾罩着眼睛,蜇得慌。
  桌上的四个菜我们吃了大半,残得还很整齐。气氛之诡异,我猝不及防,以至于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样。窗外已经鲜有人迹,雪落在枝头,开始扑簌簌的又落在地上。这是小区里清静的时候,而坐在这里,我不安的有些躁动。
  没办法,迟早都得遇上,今儿遇上,没想到。他莫名说了几句,起身,又坐下,给我的杯子斟上,斟慢了,稍稍溢出来些。这会儿我反而意识到陆美英今天不在旁边。他站起来出去了。
  老师傅不急不缓的忙着,他到了跟前,说了几句,低下了头。老师傅手拄着桌面,扭头看着我。屋里烟气缭绕,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最好吃的就是这盘冷荤——大肠猪耳朵,还有肚丝,凉拌过以后酸爽辣都有了。我自己喝了一杯,吃了一口,看着那个镜框里的人们,正在看着我喝酒。
  他进来的时候又端了盘菜,荤素都有的杂拌,在家里这么做很常见,饭馆没有这样的。
  那我应该叫你舅了。他又像我刚见到时那样,既不热情,又不冷漠。
  我没有什么准备,情绪上也没什么起伏。都是因为喝了酒,也是因为今天这大雪吧。老师傅停下手,定定站在那里,看着大盘子里那个有些散碎的猪头发愣。玻璃门上的水汽流下来,从外面看的话,他的身影也是由几块灰色组成的,暂时稳定着。
  我知道你,她不说,也就不问,可就是不知道都在城里,她可能知道,就是不说,也不是外人,吃的咋样?这儿就我一个人,他……那几年不在家,自家的门面,也好着呢。老师傅和善的说着,我倒听得不大明白。
  李青山靠着暖气抽烟,他背后窗里的画面今夜不会再有变化了。
  你是咋今儿过来?有啥事么?
  没事,其实我来过几次了,就是不知道咋见面,该咋说啥,我爸去世了,在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过啥,我是看有张照片,毕业照,看见了问我妈,我妈也没说啥,是我舅跟我说我有个姐,别的啥事就说不清了,以后没再提,觉得总有认识的人,就能寻着。实际上我没说实话,小郑查了也没说我姐结婚。这说明我没喝多。
  来,咋叫呢?兄弟,我喝的少,咱喝点吧。
  李青山又拿来一瓶酒,一个杯子,倒了一点,放在老师傅的跟前。我知道了,这是他父亲——我姐夫。
  那,哥,咱喝。
  李青山还是站在那里,眼睛总是看着我。我没有对望他,只是感觉到一些并非敌意的关照,多少有些不自在。今天没有完,好像还会越来越长。
  那你以前来了咋不上楼呢?毕竟是你姐么。
  我爸不在了家里就剩下我妈,平常家里那些事就是我跟我老婆,不知道为啥就想来,不知道为啥,上几回来的时候,坐楼下的花园里就想,我姐,也不知道她理不理我,想着想着就走了。
  你没上去也好,要不然也不好说,不是跟你啊,跟你没啥,她这人也不是有坏心眼,是家里这事没办法,见谁,也不知道该说啥。
  还说这干啥,那个,我还得叫你舅?李青山坐下端起杯子。
  别别,估计咱们岁数差不多,直接叫名字,要么怪怪的,来,咱再喝一个。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意了,这么大的雪,没有回家的人在城里不多。
  我姐下午出去不知道回来没有,这么晚了。
  没事,有人,你就好好喝,改天再看,话咱也说不完,就不说了,我这饭菜做了几十年了,除了干净,比不了外面。
  好着呢好着呢,你这店一看就是开了多年,就你自己忙,再就是青山帮忙?能行吗?
  李青山垂下目光,不看我了。姐夫摆弄着筷子,他的酒还是那么多,刚才只是沾了沾,不真喝。
  都是熟人来,这地方现在没啥生人过,今天我盘算,就能知道明天能挣多少钱,就跟上班一样,多少年了,你是上班还是自己干点啥?
  我在十里铺的机场上班,就是山那边的大滩,也十几年了,我老婆在社区上班,比我忙。
  娃多大了?男娃女娃?
  娃刚上二年级,我妈给看着呢,平常我是上一整天班歇两天,然后再去,顾得少。
  那就好,你妈身体咋样?有娃的照片没有?你这岁数慢慢就有负担了。
  我点开手机,找到云的照片,站起来到姐夫的侧近。他从上衣兜里拿出花镜戴上,用桌布擦了擦手,像是看书一样捧起我的手机。李青山也凑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我这才意识到,肯定是第一次。
  长得像你,细眼睛,你家人都是细眼睛,我看过……你爸年轻时的照片。
  姐夫这么说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喝多了,心里面抽搐了一下。“你爸”,是,我爸。今天以前,我没有概念会有这么个姐夫,还有李青山。就是知道姐姐的存在,她也是遥不可及的。和我在一个城里,还不如小区的门卫面目清晰。从我们一直往东,回到城里,我上学上班,再结婚,有了云,父亲去世,家里的话少了一个调门。我们在一套房子里过日子,离这里不远,可就像是这里从来就不存在。
  过去我们的话都不多,我的父母从不吵架——至少我没有见过——我的话都去外面说,细想起来也没多少。到有了孩子,些微热闹了几年,少了一个人,话又少了好多。我本来想看到我姐,听听她的声音,而先看到了姐夫和李青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说不出来为什么,这里就像自己家的地方。你看桌椅板凳,还有床,就像家一样,还能做饭,还可以挣钱。它存在了很多年了,我经过的时候,从没有意识到这里与我的切近。
  现在想起这些也很不准确,那都是后来想起来,或者自己的潜意识编造出来的。他们的面孔真切而生动,我们的这个夜晚似乎没有隔阂。如果还有什么能记住的,就是墙上镜框里姐夫的那张照片里,肯定是年轻的他和我姐。
  今天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下去的话,那也是因为雪夜本该的安逸,本来就有的平静。 我肯定是很久都没喝过这么多酒了,酒变得越来越甜,而意识把一个个画面又切割成层次分明的段落。盘子,桌子,椅子,姐夫的白头发,还有花镜。李青山更多的时间就靠着暖气,一会儿过来倒酒,一会儿跟我碰杯。他又像是下午一样,处于他所在的局外。
  后来好像我怎么都不肯住在这里,怎么都要回去,还说明天要上班,早上要从家里去机场。实际上我第二天还在休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回去。我记得我们出了店门,但不知道走的时候跟姐夫说了些什么。
  回头看,他站在雪地里,就看着我们走。一条狗平静的走在人行道上,从这个路灯的底下,到那个路灯的底下,一直往前走。
  我为什么要走呢?上了车,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车窗外的路灯连续掠过,雪像是雨一样泼洒下来,连成路上接续不断的痕迹,没完没了。记忆是靠不住的,有时打捞的时候空空如也的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家里就厨房有动静。妈正在做饭,从早上到晚上,她都像是一直在做饭,她在厨房的时间好像比睡觉的时间还要长,而我们吃的还很简单。有时,四个人就是四碗面。云有时要吃米饭,四个人最多三个菜。
  我没有立即起床,躺着。屋子里捂着的那种味道,每年冬天都一样。被子和熟萝卜的发散,抵不过香水喷那么一点点。旁边是一张纸,上面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小人,堆一哥雪人。
  那是一座雪山,长得像人一样的山。旁边写着:张冬云,古都路小学二(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