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派内,山水悠然,往来的白衣弟子们有条不紊地坐着自己的事情,各处偶有几名仙师席地而坐悟道调息,亦或者带着弟子操练修行。
  飘渺的云雾绕着山头慢吞吞地挪动,御剑的弟子们结伴而行,几只白鹤唳叫飞远。
  若是叫凡人看了,也直呼仙修门派果然脱俗,好一个气派。
  西华壁山山脚下,不时有些白衣弟子带领着一帮面容青涩穿着迥异的少年少女往西华壁山上走,一面介绍着门派内的情况,一面又暗中考核他们听到要攀爬此山时的表情。
  这段时间正是鸿蒙派纳新的时候,这场景倒也十分和谐可亲。
  只是没多时,一穿着白衣的弟子便御剑从横冲直撞飞向山脚,引得不少山脚下的新人们目瞪口呆。那带新的内门弟子一时间也皱眉,吩咐师妹看好新弟子,便也御剑攸然飞过去。
  他大声呵斥道:“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竟如此莽——”
  那人转过头,他便立刻诧异了,面前人乌发黑眸,薄唇紧抿,脸上似有三分阴翳。
  内门弟子立刻低头行礼,“鹿师——真人,是弟子眼拙冒犯了。”
  他们本就是同届弟子,关系亲密,他差点又口误。
  鹿淞景自然也不会计较,只是沉默点头,“没事,是我失态。”
  师弟见他确实没生气,便松了口气,换上了亲切些的语气问道:“师兄,你这几日看起来心情都不太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知这位师兄天赋极好,受长老们宠爱,但前几日他救了柳青霄回来,又跟长老们会谈后,这几日都颇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么,和长老们无关,只是——”鹿淞景顿了下,又看了看面前的师弟,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师傅待你如何?私下为人又如何?”
  他记得没错的话,面前的师弟正是鸿蒙派丹尊的徒孙,也是亲传弟子。
  “想来是和其他师傅没什么区别,大多时间在历练修行,偶然回宗才指点一二。”师弟虽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却也认真回答,“至于为人嘛,肯定是不像平时授课那么严肃,但却也还是有些古板,说一不二。不过对我们这些亲传弟子也极好,也会传授一些道理或炼丹的诀窍,甚至有时为我们专门淬些灵丹妙药。”
  鹿淞景“啊”了声,又说:“他会带你们做些逾矩的事情么?”
  师弟有些奇怪,“怎么会?既然为师,自然是以身作则,以德为鉴。”j
  鹿淞景道:“原来是这般。”
  师弟见他如此,有些奇怪,灵光一闪间陡然忆起百年前的事情。
  对了,鹿师兄的师父可是那位杀夫证道入了歧途的——人物。
  如今他这样伤感,莫非是前不久真被长老们斥责了却没有师门庇护?也是,自他们一起拜入鸿蒙派以来,鹿师兄的师傅便从未出现过,也没有同师所出的师兄师姐照拂,因而无论是剑或是历练亦或者各项事务都是自己一人攀着其他师门完成的。
  修仙界历来便是如此。如他们这些从凡间入修仙界的弟子,只有有了好的师门,好的宗门,好的同门便才能在这修仙界中互相汲取些温度和庇佑。哪怕日后闯出了些事端,也能多些路子。
  后来鹿师兄的师傅回到鸿蒙派,又成了婚,他还替鹿师兄开心此后之路会顺畅些,结果……
  师弟心中叹了口气,看向鹿淞景的神情便有了几分怜悯,便道:“鹿师兄,我虽不知你与——曾经那位师傅的关系如何,但我知道你那些年是如何走到现在的。你心中有道,以德报怨,豪迈潇洒。可堪称我们门派最为正直良善之人,不然不至于我们敬重你,长老们青睐有加于你,师姐师妹亦倾心于你。”
  鹿淞景不明所以,眼睛睁大了些,“师弟实在是过誉了,我做事只为问心无愧罢了,绝不敢称什么正直良善。”
  “师兄你听我讲。”师弟笑着打断他,又继续说:“我觉得你不需要你师傅的荣耀,亦不需要响亮的出身,一人独行也定然能走出自己的道。漫漫仙途,你为何要囹圄在所谓的师徒情谊或是同门情谊中呢?”
  师弟说完后便看向鹿淞景,想借这番话让鹿师兄不要再介意师傅之事,却没想鹿淞景黑眸中竟浮现了几分挣扎,竟又反问道:“但若是宗门有恩于我,使我得到诸多庇佑保持修道之心之纯,若是师门有恩于我,使我得到诸多感悟精进修道之能,而我转头扬言独行,这岂不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这岂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师弟听完,一时语塞,只愣愣看着他。
  鹿淞景见他此番表情,又深深叹了口气,“师弟莫怪我说话直爽,只是我积郁多日,一时间失了分寸。但师弟的心意我领了。”
  师弟蹙着眉头,有了些无奈,“鹿师兄,我知你之良善,只是你若是这样想,日后定然会徒增许多苦难。”
  “修道本是修心,由心所生之苦难,万般皆缘法。”鹿淞景反而安慰起了师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届时便当作是一番历练罢,有这样的历练机会,说不定我反而还能从中了悟些什么呢。”
  师弟摇头,不再说话。
  他行礼告别,御剑离去。
  鹿淞景便也御剑,继续飞向目的地——渡界山,他奉掌门元阵子之命下凡,听闻会接神谕,有关掌门飞升之事。
  却没想,他刚下西华壁山山脚,便碰到一白衣男人。他抱着剑靠在一刻巨石上,似是小憩,黑发下冷峻的五官精雕细琢,简直是仙人之姿。
  鹿淞景定神一想,惊觉此人竟和鸿蒙派内供奉的仙君雕像一模一样。
  似乎是——已成神的剑尊谢疾!
  也就是,他的师祖?!
  莫非,这就是掌门说传达有关飞升之神谕的神?!
  鹿淞景立刻行礼跪下,“徒孙鹿淞景拜见谢疾真神!”
  谢疾慢慢睁开眼,一双黑眸如冰般毫无温度。
  但也就是这一刻!至纯至寒的神力威压铺天盖地袭来,将鹿淞景直直压在地上,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挤碎!
  鹿淞景面色惨白,唇间溢出血腥,强忍疼痛一言不发,肩膀上沁出涔涔血液。
  谢疾淡淡道:“不过如此。”?
  他话音落下,那威压竟然再加一层,霎时间,鹿淞景耳边响起阵阵轰鸣声,眼球发红,血液上涌得他脖颈已青筋暴露。
  谢疾停了手。
  鹿淞景七窍流血,却仍擡头死死地看着他,嗓音沙哑,“徒孙不知因何冒犯真神,请真神指教。”
  谢疾没回答,道:“元阵子所说鸿蒙派将乱。”
  鹿淞景喉头喷涌出一口血,竭力想要爬起,四肢却忍不住蜷缩。他却仍嘶哑着嗓子,费力地回答,“是。”
  谢疾问:“是否和你师傅有关?”
  鹿淞景沉默不语。
  谢疾却已了然,又问:“她如今踪迹在何方?”
  鹿淞景回答:“徒孙不知。”
  谢疾扫了他一眼,却显出几分目下无尘,竟换了个话题,“方才我听见你与弟子论道。”
  鹿淞景垂眸,语气谦卑,“徒孙不过是与他谈笑罢了,怎敢称作论道。”
  “我且按照你的话问你。”谢疾话音慢条斯理,显出几分不近人情,“师门与你有恩,宗门亦与你有恩,然两者却有仇怨,你当如何自处?”
  鹿淞景通身一冷,咬牙不语,黑眸中愈发显出挣扎。突然,他不再显出谦卑之状,只擡眼直视谢疾,即便姿态狼狈一身血痕,却仍风骨不折。
  他问道:“徒孙敢问真神又如何自处?”
  谢疾摩挲剑鞘,“三千大道,吾道只系与一人,又何须于囹圄中自处?”
  鹿淞景惊觉其中之意,内心炸出来各种难以言喻之滋味。但他强压种种情绪,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我道只为证五界之善、忠、义,斩恶诛邪。若为师门之罪,我绝不姑息,若宗门有错,我亦愿断。”
  谢疾眸中毫无波澜,“你做不到。”
  鹿淞景诧异地看着他,拳头攥得发白。
  谢疾又说:“执念已成,终难两全。她教过你,你没领悟。”
  他声音淡然平静,却若洪钟般震荡着鹿淞景的脑袋,却又将一切杂念摒除于外。
  一息间,谢疾身影已然消散。
  鹿淞景僵在原地。
  她……是说师傅吗?
  等等,掌门说有关飞升的神谕,谢疾是不是还没有传达?
  还是说,已经传达了,但是他却没听出来其中深意?
  鹿淞景陷入了沉思之中,心中涌现出几分迷茫,他深呼吸几口气开始调息疗伤。但没几秒,他又用手按了下肩头的伤口。
  这是许久之前——她刺出来的伤。
  归一真境内。
  阎王话音落下后,随之游便立时反应过来不对。
  等下,仲长貍刚刚是不是说,这人是阎王?
  他不会已经看出来自己是谁了吧?
  随之游咽了口口水,看向阎王,却见阎王意味深长回视她,“这位裴、二、姑、娘,难道是嫌弃我们,不愿与我们同行?”
  裴二姑娘四个字被他一字一顿地点出。
  哈哈,笑死,马甲掉啦。
  不想活啦。
  这下,随之游面上瞬间了没了表情,语气虚弱地道:“小妖怎么敢嫌弃二位上神,倒是要担心上神们嫌弃我妖力微弱会拖累上神呢。”
  仲长貍反倒有些意外,晃了晃折扇,抵着薄唇,“那便动身?”
  阎王道:“走呗。”
  两人与她同行,但阎王却毫不忌讳,甚至是故意一般反复提及一些仲长貍的往事。或者说,曾经的她与仲长貍的往事。
  “仲长,你说你打算怎么严刑拷打那位呢?”
  “你刚刚不还说我人都没找到,别说太早吗?”
  “……”
  “梦还是要有的,不说说吗?”
  “这不是还有个小花妖么,看着娇滴滴又不经世事的,我怕吓到她。”
  “……哈哈,小妖听不懂呢。”
  随之游僵着脸赔笑,心里满是恨意,恨她为什么这么倒霉。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下?”阎王态度温和了起来,看了眼随之游,又道:“你知道吗?他有个前妻。”
  嗯嗯,知道,不就在这儿呢嘛。
  随之游一脸无知懵懂,挤着夹子音,“哇,仲长神君如此俊美无俦,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神女能入神君的眼”
  仲长貍很是受用,道:“也就一般货色,就是对了我的胃口。”
  随之游:“……”
  一般货色是吧,一般货色你还主动勾引。
  你是不是犯贱。
  她仍然挤着笑:“……那就是长得很一般?”
  仲长貍挑起眼睛,“比你好看个十几倍还是有的。不过没事,她人品很烂,不像你,看着就像个人品好的单纯小妖怪。”
  随之游:“……”
  你是不是有病,顺着你的话还要被讥讽。
  她干笑几声,又道:“难怪她成为您的前妻了哈哈哈……”
  “啊,忘了纠正。”仲长貍蹙眉看向阎王,认真道:“其实还没和离来着,应该不算前妻。如果找到后,她倒是能成为我亡妻。”
  随之游:“……”
  阎王:“……”
  不是,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啊。
  前世的事情,你干嘛那么斤斤计较啊!
  随之游吓得不敢吱声,眼观鼻鼻观心。
  “行行行对对对嗯嗯嗯。对了,你说她人品烂,到底有多烂来着,你老跟我骂,我都听腻了。”阎王火上浇油,乐得眸光闪烁,“你不如好好跟这小花妖说说,她这么单纯肯定没见过那么坏的女人,让她以女子的身份出发分析分析怎么样?”
  “我想想啊,那可太坏了,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仲长貍一点也不害臊,仿佛不觉得被坏女人伤害了多么值得在意一样,狭长的修眸里一片悠闲,“对了,我还没见过多少花妖呢。”
  随之游:“啊?”
  他用折扇敲了下手心,有些好奇,“你是什么花?”
  你好,我是没钱花妖。
  随之游随口胡诌道:“杏花。”
  仲长貍折扇顿住,眸子颤了下,低笑,“倒也巧。”
  他话音落下后,竟似陷入了回忆中,不再说话了。
  随之游却也陡然忆起了一些事。
  三四月,人间料峭春风寒,却有一日挂起了艳阳。
  几分热光照得院子里也暖融融,彼时的她没太多记忆,醒来便只记得自己唤做随子游,是某个府中的庶女,被争宠的姨娘扮作男孩子长大。而如今来到京城里准备考取功名,但府中并未给多少银钱,她也穷酸得紧,一日书落入了池塘,她跳进去捞书也因此撞了脑袋落了这记忆不清的毛病。
  随子游见日头正好,便索性将湿了的书和房屋内的书尽数搬出来晾,但未曾想她除了书,还有不少话本子。
  她便也索性一起晾,可惜小院子却没那么多空间。
  随子游有些无奈,搬了梯子爬上墙边。
  隔壁院子的杏花长得正好,清风一吹,一树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实在惹人怜爱。
  她刚将话本子晾到墙边上,又见一只雪白的猫在树上亮着肚皮,四只粉爪朝天,胡须也亮晶晶。
  可爱,想吸。
  嗯,吸是什么意思?
  随子游一面想着,却并未动作,只是站在梯子上,胳膊撑在墙上支着脸看那雪白的猫儿。
  那猫儿却惊觉到她的视线,立刻睁开眼,一翻身警惕地看着她,澄澈金灿的眸子眯着。
  嗯,这猫眼睛好细。
  随子游想着,没忍住对那猫儿叫了声,“喵?喵?”
  猫儿又眯了眯眼,有些不解。
  许是一个人读圣贤书太久了,憋疯了。
  随子游竟觉得满腹惆怅,对着猫儿又说道:“小猫,你知道吗?我虽然是一介书生,但是,我会算命的,你要不要过来让我给你算算命。”
  小猫歪了歪胡子,竟然像是在笑,前爪挠了挠树枝,一跳便轻松跳到墙边。
  随子游惊喜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小猫,问道:“你想让我给你算命吗?”
  猫儿直接躺下了,也不叫唤。
  随子游便絮叨起来,“骗你的,你不会生气吧,我其实不会算命。不过我为了赚钱会去市集上摆摊子,专骗冤大头,但他们好多人都回头说我灵。你说会不会其实我应该去修仙?而不是考学?”
  毛发蓬松雪白的猫没有回话,估计也听不懂,懒洋洋舔了下爪子。
  随子游却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捏着它在舔的爪子就相看起来,“你肉垫粉红,看得出来,天生富养。”
  猫又眯了眯眼,晒着太阳。
  随子游又说:“你通体雪白,毛发还——”
  她凑近使劲闻了几口,引得这猫喉间溢出几声警告,毛发炸起。
  随子游立刻松手,那猫转瞬就窜回了杏树下,却也并不直接走,只是又如刚才一般警惕地看着她。她连连道歉,“哎呀,小貍奴,是在下冒犯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那猫儿胡须动了动。
  随子游笑眯眯的,温声道:“那你听我跟你算啊,你毛发这么好看,顺滑,一看便是龙章凤姿啊!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只是要注意,你命犯桃花必须要小心,不然被哄骗走就完啦。鱼也没有,肉也没有,这一身油光水滑的毛毛都会打结。很可怕的哦。”
  她说着,又笑出声来,“可得跟个有钱的主人啊,若是看着跟我差不多打扮的,赶紧跑,都是些穷秀才,身上没半点油水。跟了他们可就坏啦,到时候考不上功名,他们还要怪罪是你误了他们,他们最擅长这样了,国亡是妖妃的错,昏君都是玩物害的……诸如此类啦,反正小心他们给你——”
  随子游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打杀了去!”
  猫儿晃了下尾巴,竟是歪了歪脑袋,金黄的眼眸弯弯。
  嗯?原来猫儿是会笑的?
  随子游感觉圣贤书果然不教常识,害得她这般无知。
  猫儿一转身,又跳走了,毛绒绒的尾巴晃啊晃。
  随子游便也继续晾话本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了,竟也快晌午了。她便下了梯子,随便塞了几个冷馒头,胡乱灌了些水便权当吃了午饭。
  午后,她也不打算浪费阳光,拖出一张摇椅坐下,挑了了个话本子看。
  正经读书人谁真看孔孟啊,还是男女情爱最好看。
  她看了几页,陡觉什么毛绒绒暖融融的东西攀上她的肩膀。
  随子游心跳快了几分,身子抖了抖,转头看过去。却见一只雪团子似的猫儿趴在她肩头,爪子抓着她衣服,好似跟她一块看着话本子似的。
  她一时间如蒙圣恩,一动不敢动,小心地用脸蹭了蹭它。
  它也不怵,懒洋洋睨她一眼,又继续看那话本子了。
  随子游见状,心中怜爱极了,指着字跟它说:“你可知这茴字有几种写法吗?”
  正说着,一阵风又吹过,一瓣粉杏落在那猫儿额心,仿若给它点了个花钿。
  随子游便又是一阵笑,“真漂亮啊,你要是人的话,一定也是个大美女。”
  猫儿身子抖了抖,抖落一身猫毛,却似恼怒一般伸出爪子抓了抓她的衣服,一转身又跑了。
  “什么巧不巧,这段我没听过。”
  阎王的话音响起,打断了随之游的回忆,她便也顺着他的话音看向仲长貍。
  仲长貍骨节分明的玉指一动,“嚓啦”一声打开折扇挡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他轻声说:“倒也不是什么都能说与你们听的。”
  随之游想,也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不是一个事儿,如果是的话,也没这么见不得人吧。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一阵寒光于面前浮现,石头歪歪曲曲垒出的洞府显出了全貌。
  阎王道:“这想必这归一真境的试炼了。”
  “我们是要分开进去吗?还是说,这只是我们其中一人的心境考验?”
  随之游有些奇怪地问道。
  “归一真境内,一切皆有缘法,直接进便是。”
  阎王道。
  仲长貍喉间哼了着小调,倒似十分愉快,“那走吧,便看看谁能先出来如何?”
  三人意见在此刻统一,便齐齐踏入洞府内。
  进入后,他们三人面前便陡然出现三个对应着他们的法阵。
  仲长貍垂眸,笑道:“若是只有两个就好了。”
  阎王奇怪瞥他一眼。
  仲长貍道:“那这便是二桃杀三士,只有活着的两个人才能踏进去。”
  阎王:“……”
  随之游:“……”
  倒也不用时时刻刻彰显你的坏心思。
  三人无言片刻,各自踏进了法阵中。
  银色光芒一闪,颇有几分天翻地覆之感,搞得随之游有些头晕。她神志恍惚了几秒,再睁眼陡然看见苍灰色的天空,飘扬如鹅毛的大雪落下,挂在她眼睫上。
  成片险峻的山高耸入云,暗色天空下,几只飞鸟低低飞过,山路栈道勾连不绝。巍然矗立的山连绵蜿蜒,雪下得愈发急促,阴沉沉的天仿佛要就此压下来与这山同归于尽。而在这如此峭壁之中,干巴巴却又散发着死意的松枝穿插其中,又被灰白的雪再添几分无尽的昏沉。
  无数把断剑亦或者生锈的剑插满了山,比这死气沉沉的松柏穿插得还有密集一些,浓重又两人作呕的血腥味昏天黑地地扑过来。
  也不知是那飞鸟,还是其他的鸟类发出啸叫,愈发衬得前路阴森跌宕。
  随之游走了一步,却发觉脚冷得已无法走动了。她低头,瞥见自己衣衫单薄褴褛,脚竟是□□的,一柄断了却已生锈的剑埋在雪里,只露出斜斜的一边。
  她弯腰将手插进雪里□□,,起身时眼前闪过昏黑,竟还有几颗金星打转。
  “咕咕咕——”
  肚子叫了起来。
  随之游并没有顾及这一切,握着断剑往前一步步走着。
  一串脚印浮现在雪上。
  她越走越麻木,不知吃了多久的寒风大雪才终于走到山脚下。
  随之游的脚被硌出许多血来,脚心的刺痛几乎透过神经刺得她手指都抽搐起来,心脏也一阵阵沉闷跳动。
  她一路往前走,一个时辰后,仍没到山腰。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像是沙漠上商客牵着的骆驼的驼铃声,又似教坊司内舞女的银铃,伴随着铃声而来的,还有阵阵奇异的香味。这更让人迷惑到底是教坊司的软香温玉还是沙漠的香商了。
  随之游看过去,山顶竟浮现一尊巨大的造像,这造像通体为金所铸。佛像下,亦是巨大的香炉,无数香火如点点橘色星子漫天绽放。再往香炉下看,无数修不同道的人轻声念经,一座又一座的法器被演奏,佛乐声响起,隐隐约约的铃声于中响起,衬得他们愈发如神袅袅。
  无数的信徒于高台下参拜祈福。
  随之游听见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希望吾儿考上功名,对得起列祖列宗。”
  “神佛在上,希望父母一生康健,身体无恙。”
  “供奉月老,保佑我们能如连理枝不分离。”
  ……
  一道金光灿灿的天梯陡然从山头搭过来,展现在她面前。
  梵音回响,澄澈至极。
  “随之游听封,今念你两世修仙,皆断情绝爱,宣你可入仙班,还不跪下——?”
  随之游奇怪地看着那尊造像,它低眉含笑,慈祥神圣。
  底下一群道人便也齐齐看向她,仙乐顿时齐齐奏鸣,便连参拜的百姓们也换了个方向向她跪下。
  随之游清了清嗓子,“平身。”
  她说完,笑了出声,“别说,还真有点爽。”
  但话毕,她却并没踏过那天梯,只是转身,继续攀爬上山,不管这捷径。阴冷的风迅猛刮来,带来一阵要把她的骨头都刮掉一层般的痛。
  梵音便又再次响起。
  “为何还不听封?为何还不跪?”
  “我可以跪平民,跪同门,跪猫跪狗,跪这世间任何一物。”
  随之游一面走,一面继续说,“我想跪谁跪谁,我没什么尊严,也不讲什么规矩排场。但我独独不跪以权压我的,管你是神还是佛。”
  梵音问:“即便放弃飞升?”
  随之游说:“若以跪拜之道飞升,岂不是猪狗不如?况且,我只是没事干才想飞升,你不会真以为飞升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吧?不会吧不会吧?”
  她喜笑颜开,“那你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梵音传来,确实大怒,那银铃声便骤然炸响起来。
  地动山摇间,那陡峭的山上的剑便也哐啷作响,纷纷要飞过来刺向她。
  随之游握住手中的断剑,面色奇怪地看着那尊沉默不语的造像。
  她又说:“你可知,何为一剑出鞘,万剑无光?”
  随之游笑了出来,冻得发紫的面上便显出狡黠却又危险的意味来,她将断剑抛起,凌空掷过去。
  霎时间!那无数柄剑竟然陡然换了个方向,直直冲着那金造像冲过去!
  “咔啦——”
  先是一柄剑直插眼睛!
  一柄剑削掉它的指头!
  “嗖嗖嗖——”
  断剑刺穿空气的声音回响不绝,再一看,那造像身上竟然已经插了无数把断剑……!
  “轰隆——”
  造像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柄剑的攻击,骤然炸裂开来。
  随之游说:“那句话的意思是——若不能为我所用,万剑都会无光。今天的随老师冷知识小课堂就在这里咯,学到了记得打赏哦,下节课见吧~下课!”
  如豌豆大小般的碎金漫天散落,刹那间,那还在参拜的百姓们便疯了一般喊道:“神仙显灵啦!显灵啦!”
  黑压压的百姓们争抢着洒落的细碎金块。
  群山崩塌,雪花停住,幻境破碎。
  一息间,天地变色。
  随之游再睁开眼,便已经站在了一处洞府前,细看,便是她方才所见的石头所垒的洞府。
  而阎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随之游道:“你也过完心境幻境了?挺快。”
  “没有你快。”阎王笑道:“你竟然这就过完了前两层幻境。”
  随之游一惊,“这就两层了?”
  “嗯,你那处法阵已浮现金光,似乎只差你度过最后的心魔劫了。”阎王顿了下,“我也才过完一关而已,只是有些好奇你们都需花多少时间。”
  陡然间,洞府一阵颤动。
  阎王笑道:“看来仲长是最慢的,居然才准备过完第一关。”
  他顿了下,又道:“其实,提前出幻境的人,是可以看同行之人所经历的幻境的。”
  随之游垂眸,低声道:“所以?”
  “难道,你不好奇,他第一关的幻境是什么吗?”阎王话音平静,但眸中却藏了些看戏的意味,“说不定,会与你有关呢?”
  他不等随之游回答,手一动,一片云镜便浮现在面前。
  幻境里。
  一处光芒混杂诡异的洞府内,青面獠牙的各种妖物聚集在一起,嘶哑的笑声里尽是猖狂。
  “仲长貍,刚化形就敢这么嚣张啊?”
  “明明只是个小妖怪,怎么敢来我们这里抢人啊!”
  “就是就是,这女书生就算被我们吞吃了,你难道能动我们分毫吗?”
  仲长貍仍是一袭白衣,手持扇子,看向那高台上被五花大绑的昏迷女子。
  随之游看到这里在心里叹了口气。
  无论仲长貍是什么身份,但是在凡间的那一世,他的确在行善积德只为修成神。
  而遇见时,他功德已快修完。
  仲长貍又笑了开来,话音有些无奈,“你们这幻境做得真的不怎么样啊,这洞府也怪粗制滥造的,不过——”
  他看向高台的女子,又笑:“她做得倒是也一般。”
  冥冥之中,无数道声音响起,各路狐神猫神纷纷浮现残影魂魄。
  “你不该救她。”
  “治山帝君,你九世行善,如今十尾断一,你还不知错?”
  “此女罪有应得!”
  “妖狐血脉,不应被玷污!你该当何罪?!”
  那群妖怪的声音更加嘈杂,各种嘲讽辱骂不绝于耳。
  仲长貍叹了口气,他道:“其实我虽然聒噪,却并不是很喜欢其他聒噪之人。”
  他话音落下,额心金色神印浮现,刹那间漫天火海于他身后燃起。
  “嚓啦——”
  他张开扇子,无数神刃尽数飞向妖怪们的脖颈之间。
  血花纷洒,将他的白衣染上几枝红梅。
  那些所谓祖宗的神魂愈发聒噪起来,喊道:
  “神狐血脉已断!你愧对青丘,愧对红离!”
  “哈哈哈哈哈哈你九世善德竟换得如此下场!你这废物!”
  “狐不狐,貍不貍!竟不知真身是何物!”
  仲长貍慢慢走到那高台下,望着被绑着的随之游,他用折扇挑起她下巴扫了几眼。
  终归,还是照猫画虎,不及万分之一。
  神魂乱叫愈发吵闹,他耳朵都要被震碎了,吵得头疼。
  仲长貍静静地坐在一边,擡眸看向神魂,狭长眼眸下的小小泪痣却让他仿佛真落泪一般,风情万种中平添怅惘。
  他指尖亮光闪过。
  火海陡然燃得更旺盛了些。
  神魂皆被灼烧得痛呼,纷纷散去,竟如无间地狱。
  高台上被捆绑的随之游也苏醒过来,被烫得狰狞大叫,显出妖怪原型,嘶吼起来。
  仲长貍黑眸平静地看着那伪装的妖怪,丝毫不惊讶,又勾起唇角。
  他起身,嫌脏似的用折扇朝着她的脑袋一敲。血液崩裂,溅射在他脸上,一缕血溅落在他眼下,愈发显出那极度张狂绽放的糜艳妖冶来。
  仲长貍仍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修眸含情带笑,语气颇为轻佻。
  “一刻也不安生,难为我呆在这儿这么久了。”
  云镜陡然破碎。
  随之游额头莫名一冷,连带着脖颈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人,折磨人好像真的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