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狄公推理如神,常以气质衣着断人身份,小可正想见识见识。”
实际上,和面前之人对视,隐约中,狄秋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类似于被一只猛兽锁定,但这只猛兽不知是什原因,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在……审视。
没错,狄秋能感觉到,对方看似凝固的眼神,实际上将自己看了个遍。
于是,狄秋平静地说道:
“我想你夤夜来访,不是来和我捉迷藏吧。”
“我只想证明一下,狄公真像传说中那神……”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酝酿了什,道:
“还是,浪得虚名。”
狄秋闻言摇头失笑。
即使在另一个世界,狄秋也是个年轻人,但他并不喜欢争强好胜,无论谁想在他身上找优越感,或者要比试些什,他都会笑地应对,然后让对方轻松赢得荣誉。
在同龄人中,狄秋也算是个异类了,他的朋友不多,因为老师总会因为狄秋的谦和性格而在一些大事小情上表扬他,很多孩子都会因此下意识地觉得他虚伪,在县高中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上演。
以前狄秋并没有审视过这其中的问题,他其实还挺乐观的,但自从到了金城这座大都市,孤身一人来到了城的高中,在做事小心之余,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些改变,没能处理好和同学间的关系,是他自己情商不够的原因,这需要学习和经验。
所以,狄秋保持自己谦和性格的同时,也会与同学们比试比试,时赢时输,成绩也保持中游的水准,尽可能地不偏不倚。
对别的孩子来说,高中是学习的时候,对独立生活将近十年的狄秋而言,学校就是一个很单纯的小社会,而他是其中一员。
而面前这位,自己一开始还将他类比为某种强大猛兽的帅哥,竟然在言语上也会有年轻气盛的时刻,该怎说呢,也许这才是年轻人吧,这下子,在狄秋眼,对方也只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了。
“……”
狄秋低笑两声,作为自己接下来长篇话语的开场白。
“若是按照寻常百姓的年龄计算,如今我年逾花甲,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我幸得陛下恩宠,去往灵气丰沛之地,或许也是因此才能保有现在这副面孔,这或许给了你‘我还年轻’的错觉,况且,名声对现在的我来说,更是身外之物,再说了,我狄怀英到底是浪得虚名还是有真才实学,也不是你一个名声不显的年轻人可以随意评说的。”
狄秋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没有以自身官位压人,也没有遮没前世狄公的名声。
“这应该算是……巧言令色吧。”
“……”
狄秋的回应依旧是摇头低笑,不过他也知道,不表现些真本事,今晚对方大概率是不会说些真心话的。
于是,狄秋再次开口道:“我是不是巧言令色,随你怎想吧,不过,我预感到今晚会有所收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还是试一试吧。”
“请讲。”
狄秋上下打量著这位年轻的帅哥,闲庭信步般朝对方的座位走去,底气十足地说道:
“腰杆挺直,腿微分,双手据案,举手投足中略带威严,谈吐之间虽有江湖之气,但你很规矩,应当是一名品阶不算高的军官,身上服饰是北方常见的款式,嗯,在北边从军,你应是卫军下级军官。
“面容憔悴,面色苍白,双颊略有红晕,据医理而言是精血羸弱,虚火上浮,也就是失血过多导致的,这点,从你左边衣领渗出的血迹便可证明,我想你一路从北方赶来此处,舟车劳顿,定是狼狈不堪。
“如此深夜,你潜进房内赶来见我,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行踪,那,一个从北边而来的军官,身负重伤又要隐匿行踪,会是什人呢?”
对狄秋来说,他实际上是在按图索骥,在有答案的前提下寻找用于解释的蛛丝马迹,就很简单了。
在对方惊讶的目光,狄秋缓缓说道:
“李元芳,甘南道卫军游击将军,护送突厥使团的卫队长,朝廷第一号通缉犯。”
“呃……”
李元芳站起身,面上惊诧之色一点没有掩饰,过去精修武艺的他,极少接触这种在现实场合中识人辨人的相关内容,他会有些惊讶也是正常的事。
有狄公为官多年的经验,现在的狄秋对不知根知底的人,他们的语言、表情、动作,都不可轻信,更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不错,我就是李元芳。”
嗯,承认了身份,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嗯,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身前来见我,足见你有些胆量,又或许你只是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李元芳微微作揖道:
“狄公明鉴,我并无宗门派系出身,只是我幼时落入山中,幸得上天眷顾,那时,我面对野狼就以折断的树枝为刀,拼死抵抗,才留得性命,自认为还有些习武天赋,于是我应征入伍,在战场上建下微薄的功勋,才擢升为游击将军。”
“甘南道卫军统率命你护送突厥使团,这任务虽然危险,但完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为何要勾结歹人杀害突厥使团?”
狄秋忽然话风一转,语气严厉,从询问改为了质问。
“大人真的认为是我做的?”
“我怎认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事实就是,我并没有勾结歹人杀害突厥使团!”
“我会相信你吗?”
“别人不会,大人会!”
听到对方斩钉截铁的这句话,狄秋绷着的脸也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再次温和,微笑着说道:
“即使我相信你,也帮不了你,我只是彭泽县令。”
“应该说,现在是。”
“哦?”
在狄秋一步步设计下,他想要的关键点终于到了。
“大人这次奉旨回京,不就是为了调查此事吗?”
李元芳果然是知道一些朝廷部署的,但他不知道,或者说告诉他自己在绛帐县这一信息的凶手也忽略了,这次女帝召他回京,其实并没有把察查使团案的内容写在圣旨中。
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急召狄仁杰回京就是为了这件事,女帝甚至还把官服印绶都让狄府的狄春一并带了过去,但她依旧没有在圣旨中明说……
啧,这些心狠手辣的歹人,多少还是年轻了些。
“看来你知道的信息并不少,而今晚,你是要来给我讲个故事的。”
“不错。”
“你能肯定我会相信你?”
“能。”
“为什?”
“就凭大人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
“,这顶高帽戴的不错,看来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了。说吧。”
李元芳听到狄秋的话语后,微微酝酿了几秒,才开口道:
“我们是8月12日从永城出发,卑职的任务是保证突厥使团的安全,不过,随行的卫队是卫军统率钦点的卫队,不是我在军中带领的部曲。”
“嗯,这是护送任务,耗时日久,又事关突厥使团,每一名护卫都必须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是的,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八月二十二日夜,使团宿营甘南道石河川,大约三更时分,卑职率队查营,忽然一阵妖风卷起,沙石飞溅,又一声信炮炸响,在飞沙与夜色的遮掩中,攻击开始了,杀手的人数并不多,但是他们的身形神出鬼没,速度快如闪电,出手刀刀致命,至今回想起来,我依旧心有余悸。
“我们那时并非毫无准备,按照军中最高规格的制度进行守备,军士们的反应速度已经是最快了,但是依旧被打得溃不成军,最多一刻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倒下了。卑职保护着始毕可汗杀出重围,在一处山坳中,一个可怕的人出现了……”
紧跟着,李元芳详细讲述了,在那个无名山坳中,他与那个自称蝮蛇的人交手的全过程。
不得不说,李元芳的口述能力还是很在线的,在他的描述,这个蝮蛇是一名绝世高手,进攻招式大开大合,各种用剑的技巧让当时的他应接不暇,在数个回合交手之后,他用剑气逼退了对方,而那名蝮蛇留下了一枚手帕,还有几句夸赞李元芳武艺的说辞,便立刻遁走。
“他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刚刚你说到了那方手帕?”
“大人的精明谨细真是世间少有,您是想用我言辞中的细节,试探我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话虽不错,但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那方手帕是唯一的物证,我想看看。”
“嗯,卑职始终带在身上。”
说着,李元芳就从衣袖口袋中拿出了那方手帕。
狄秋摸了摸手帕的材质,手帕上绣著一个盘曲的蛇纹,他忽有所感,脑海中浮现出那时在三清山云海之上的画面。
云海之上,主峰南侧,在那女神峰的对面,有一座孤峰突兀而立,那时云海遮蔽看不清它的全貌,如今却在自己的脑海,逐渐成形。
那座孤峰形如蛇首,峰腰略有粗细,似蛇身挺立,远远观之,好似一只巨蟒朝天猛窜,气势逼人。
而这方手帕绣著的青蓝色的蛇纹,像极了那只冲天巨蟒。
“嘶……”
“大人是想起了什?”
狄秋摇了摇头,转而问道:
“那人为什要放你走?”
“之前我想不通,但我现在明白了,他们是要把串谋杀害突厥使团的罪责,嫁祸在卑职身上,果然朝廷发下了海捕文书,我本想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后再向上官说明原委讨回清白,但我没想到,我的背后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不管我跑到哪,那些想领赏金的江湖人物和公门中人,就出现在哪,卑职经历了大小数十战,身负重伤,万般无奈之下,才跑来见您。”
狄秋仔细大量了下李元芳,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哼,不是你想来见我,是他们要你来见我。”
“大人,您是什意思?”
“你怎知道我奉旨回京查案?又怎知道我在绛帐落脚?这些都是朝廷的机密,你一个山野匹夫怎会知道?嗯?”
山野匹夫一语双关,既是在说李元芳没有宗门派系根基的出身,也是在说他被通缉令搞得抱头鼠窜,在外躲避都来不及,怎会在这短的时间关注到南方来的消息,还没有公开的消息?
“大人,我,我……”
“定是有人指引你来见我,是谁?”
“是这样的,几天前,卑职潜入灵州治伤,不想被几名捕快发现了。”
“于是,你在夜杀死了抓捕你的公门中人。”
“大人,捕快不是卑职杀的!”
“哦?那是谁杀的。”
“是个奇怪的人,他站在窗外告诉卑职,只有找到狄大人才能活命,而后就消失了,卑职出去一看,捕快的尸体倒了一地,就连店家也被他杀死了。”
好个歹毒的贼人啊,连无辜之人也不放过。
狄秋凝重地看着李元芳,心中对这些歹人的气愤逐渐攀上,面相上并不好看,大概是吓到了李元芳,于是他赶忙补上一句:
“大人,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啊!”
微微收敛了情绪,狄秋说道:
“你用什兵器。”
“大人,卑职用刀。”
嗯,感觉哪不太对,他刚刚是不是说自己幼年时候用折断的树枝做刀,然后从野狼口中逃脱来着?
“给我看看。”
狄秋出声朝一名武人讨要武器。
李元芳二话不说,直接从背后掏出一柄不算长的刀,没有丝毫犹豫地递到了自己面前。
狄秋也没有任何惧色,伸手接过。
这把刀没有预想中那般重,反而很轻,刀身虽然依旧锋利,但有几处已经产生了豁口。
狄秋感应到,一股浓重的血气匿于刀中引而不发,不仅没有让自己胆怯或战栗,反而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奇怪?
但那种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狄秋按下疑惑,仔细查看了刀柄。
刀柄的磨损很严重,这是被人握持多年才盘出来的痕迹。
于是,狄秋感叹道:
“这把刀跟了你很多年吧。”
“是的,卑职从凉州服役的时候开始,这把刀就跟在了卑职身边。”
“打造此刀的人,定是一位名匠。”
“这……大人,其实是我在队伍,在一次守备突厥劫掠时,营救下了被掳走的百姓,其中有一名干瘦的老头送了我的这把刀,卑职真不知道这把刀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无妨,灵州传来的公文上有仵作验尸的内容,那些捕快都是被剑所杀,而你用的是刀,逃亡之中不可能用自己不熟悉的武器。”
“大人真乃神人也!”
说着狄秋把刀递回给李元芳,到这,双方的信任才正式建立。
“知道为什你藏在哪,那些追杀你的人就出现在哪吗?”
“这……”
狄秋拿起了那枚手帕。
“你最初捡起这枚手帕时有什特别的感应?”
“呃……当时卑职全身贯注,防备对方假意遁走实则潜伏起来突袭,因此,这枚手帕卑职从捡起再到放进口袋中,没有感觉到什特殊……倒是在那之后,有两天左右的时间,卑职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有人在跟踪,那几天是最难熬的,等到卑职重伤后,就再没有那种感应了。哦,您是说……”
“嗯,看来我所料不错,那蝮蛇是故意将这枚手帕留下来的,这或许是他的习惯,但也同样是他的计划,你的实力与他不分伯仲,想要盯住你就只能用些奇策,后来几波刺杀将你搞得精疲力竭并因此身负重伤,到了这一步,后续就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了。”
“大人……这,这是什手段?”
“以后你会知道的。重点不在于蝮蛇用的什手段,而是他们根本不想让你藏起来,你的所有行踪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甚至包括你来到我这。”
“啊?那……”
忽然,敲门声响起。
狄秋朝着李元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呀?”
狄秋平静地问道。
“老爷,京中千牛卫前来传旨。”
这是狄春的声音。
狄秋朝着李元芳一摆手,他心领神会,转身走进屋中,躲藏起来。
而狄秋站起身,整整衣冠,来到门前,双手平稳地拉开门。
“大人,圣旨到。”